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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评论信息
评论主题: [转帖] 索多玛城 -昨日之城
评论对象: 流云无痕 | 2007/2/12 2:02:04
评论言论:

昨日之城
伊能静 

 (一)

  她在搬离东京前,开始整理自己长住多年的小屋,然后发现,原来累积了那么多的东西,原来她都舍不得丢弃。

  你保留了一件事物,出于种种原因你珍藏地放入一个盒子、一份文件本内,然后镜头挪到你打开抽屉深埋下方后关上,接着移转到你的双手关上柜子紧闭门片。你静静地呼吸,与柜门盘腿对坐,屋外的光线太强,以至于屋内完全陷入一片逆光阴影,九楼眺望去的大学操  
场黄泥沙轻轻扬起,你坐在屋内幻化成林布兰的阴阳画、定格成一张无法遗忘的黑白剧照、凝固成一框仿如电影的画面,而画影中的你完全无法与黑暗脱离。

  她是那么珍藏自己不愿丢弃的物品,因而小心翼翼地收起,以至于竟然遗忘了它的存在。

  而这件事物,若不是因为一次迁徙,它将会永远深埋在其他日常物品之下,直到你离开这个世界,都不曾再次回望它,虽然你没有丢弃,但这样的存在到底有甚么意义?而遗忘是否就等于抛弃?

  她打开了那扇门,无意中找回其实她从来没有失去过的,那些他写给她的信。

  在米白色的日式作文小格子纸里,他的字映入眼帘,信纸的一旁还有他的铭刻,最后的注语是好年好人,她真不明白为甚么他会祝福像她这样荒芜的女人成为“好人”?那是她最不可能被认同的身份。

  刚来东京时她寄住在阿姨家里,入夜后常一个人走长长宽宽的明治大街,冬夜寒冷她穿上毛呢裙、长靴,围彩色围巾带毛线帽,看口鼻中呼出的白气,走累时她喜欢钻到二十四小时的商店买热可可,一口一口地握着罐子喝,感受甜黏的液体咽入喉咙,鼻尖因为冷热的温度变化而敏感酸红。

  后来她在姨丈的土木工程公司帮忙做中方联络,闲时翻译日本书籍,她还记得那间办公室有极好的落地窗,乌鸦常黑黝黝地飞在天空,停落在电线杆头,隔音的玻璃听不见乌鸦嘎嘎嘎的声音,但漆黑的翅膀总发着光,遥遥地和她对望。

  阿姨带她去买衣服,和她叨絮孩子丈夫,她们一起挤地铁,阿姨胖胖的身体和地铁座椅下的暖气散溢出昏沉的体味气息,男人透过扶手杆眯着眼睛望她,她感觉在这一刻的异乡里这么需要爱,而自己就快被这样的渴望蒸熏得昏厥过去。

  唯一爱抚自己的时刻,是在浴汤里,她细细地拿起肥皂,滑过自己的乳房越过自己的肚脐,看着被蒸汽雾湿的镜子里自己的身体片片断断地反映,公共澡堂里,数十个女人,全心全意地擦拭身体,并且用一天中唯一一次的屏神专注,凝视自己泛红的脸孔、发皱的肚皮。

  我们都需要爱,但最终无论怎样的爱却也都会让我们觉得缺乏。

  她想起第一次和他相遇,他们约在一家茶艺馆,他姗姗来迟,径自地坐下后就先翻看报纸,他在这里寄放了一个茶杯,服务员替他沏好后摆在桌边,他们一直沉默,直到他开口简单地寒暄。

  她不知怎地问到他不停写作的问题。

  因为我无能,我不写的时候我就只是一个不明之人,对爱不明、对时局不明、对人事不明,所以我写,我写故我在。

  他说他从别的书上读到这句话,但他觉得这是对多数书写者的说明。

  写……快乐吗?

  不,写只会让人平静,不安的平静、骚动的平静,当你写的时候你操纵着那么多的事,而那么多的事又操纵你,你只会陷入一种情境,在那个情境里偶尔安全温暖,偶尔痛苦不堪,但无论如何绝对不是快乐。

  他回答这些问题的表情,都印刻在她的记忆里,但这些记忆早就随时间失去意义,仅仅变成了一个代表过往的符号。

  尔后他总是寄书给她看,她于是催眠自己,以为自己的形象在他心里的某一处无可取代。

  她初识他不久后认识了男人,男人生活平凡思想单纯,她常细细记下两人之间的对话在给他的信里,她记得他在某一封信上曾回说:“有人能这样守着你是一种幸福。”那仿佛已是一种告知,预言着她与他之间的连结将随时消逝。

  她想起她刚到日本时,他写给她的信上满是励志振气。

  “说甚么我会放弃你,除非你自己有疑变,我是不会变的,我已经过了中年,有把握说这个话。”

  她相信他自己对于这样的许诺也忘了吧,但忘了又如何?因为最终舍弃、疑变的是这个病态的她,每每对这份爱感觉不安,她便探测需索,她在一封封的信上急急追讨,在每一次的相遇时以眼神哀求,终于让他退却,感觉到付出后的重荷,而这些重量压垮了他们之间的情感,她的爱充满掠夺侵占,是她的腐败让自己建筑起的城堡毁于一旦,她像暴君,建国有功、毁灭有罪,无论是建立或摧毁,当时的她都执意地毫不迟疑。

  她以为他即使没有爱情也还有怜悯,但他却越渐退缩,看清自己的猥琐,她又无法抽离,终于决定弃城离去。

  来到东京依靠阿姨,在姨丈公司上班后,夜里她也开始到中华料理店打工,下班后的涉谷灯红酒绿,成年男在新宿花钱买醉,半熟男在涉谷狩猎,踏在十字路等待红绿灯,听身边人群往来吵杂,她仰望满天招牌,感觉身世茫茫地不知道尽头。

  她常一个人去看电影,弯过巴而可的狭窄小路,在街梯口的电影院经常播放一些无名的冷门电影,她在楼梯弯角买烤饼等电影开幕,萤光的灯管顺着大楼冷冽地爬上去,漫过她的身躯返照在她脸上映出一片灰亮的光,她感觉自己此刻已经不在这里,站在街角穿着粉红大衣的只是一个躯体,而她的魂则在人潮里上升、翻滚、下沉,现在的世界是她想要的,但为何这份自由、无明、逃离、远行,却更加深她怀念那些她曾急急舍弃的过去,努力遗忘不能遗忘的,让她几次反转回身没入人群,将电影票紧揣入大衣的口袋里离去,只因为她没有勇气将自己关闭在播映室的黑暗里,任故事情节在脸上转换,活生生地面对自己选择舍弃后的空虚。

  每每当她一个人看完电影后赶赴终班电车,满满的情绪散溢,她想给他写信,却必须抑制,电车在夜里轰轰轰地驶离,喝醉的中年男人依在扶手旁一颠一颠地昏醉,电车门一站一站开闭,音乐不停响起,机器声温柔地说请您小心、请退到黄线后去,她满脑子想的却都是要写给他的字句,但终于她还是没有提笔又或是写了却没有贴上邮票寄出去。

  你应该知道你要走的路。

  当她告知他她要离开本城到那个冬天会飘雪的城市,他没有回应,然后又再度写来一封信,信上说:“你有你的人生,不是我可以怎样的,而你,你应该知道你要走的路。”

  我,我知道我要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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