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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流云无痕 -- 发布时间:2007/1/30 18:40:10 -- [转帖] 岁月如歌 赵玫 岁月如歌 赵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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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流云无痕 -- 发布时间:2007/1/30 18:40:32 -- 血流出来后,就变成了水。她执着而迷茫。天很灰暗。她等他。但是她知道他不会来。他留下了房门的钥匙。暴风骤雨般的争吵骤然平息。她的肌肤很疼痛。所有的记忆的碎片不再闪光。她的心很累。眼睛干涸。在争吵中他强暴她。他拼力撕扯着她的衣服,他以为那样就能抚平她心上的伤痛。做爱早已成为了形式。维持着两个无望的肉体。一切依然如旧往。他紧紧地抱着她。然后他走。义无返顾仿佛古罗马的勇士。他周身铠甲。手里是一块残破的盾牌。她想哭但没有眼泪。分手很艰难,但他们最终还是做出了选择。六年里他们曾一千次说起过分手的事,但却一千次没有行动。但是这一次不同了。她守着电话但知道他再也不会把电话打来。这一次他们已经彻底分割,衣物,连同身体。 从此他们只属于自己。 从此她不知他的音讯。 她化妆。因为她必须要出席一个专为她举行的招待会。她不知自己至今仍参加这样的所谓活动是不是很无聊。镜中的她苍黄丑陋。细碎的皱纹密布着。为此她本不该与他为敌,但是她做不到。她无数次大声宣布有人会爱她。他便用一只手掐着她的脖子说,那你就爱去。她的确收到过情书,那些痴迷的小白脸们。她没有骗他,那是因为他们喜欢她写的书。但是她把那些情书全都撕碎后扔进了抽水马桶。她认为那些纸片比起他的爱来微不足道。她为此而觉得对那些写情书的人们很不公平。她满怀着歉疚。就为了忠诚。而忠诚是为了爱,但她已无法证实他们之间是否还有爱。他们已身心疲惫。他们不爱但却要无奈的生活在一个屋顶下。她曾经以为那就是爱,为他们的每一次做爱激动良久。 如今他走了。在房间里留下了一个男人的气息。她说不清自己是不是想念他。她只要求着自己应坚持他们之间的这可怕的距离。她再没有去找过他也没有打过电话。她只是细心地化妆。她化妆时总是很投入。她热衷于在清晨或是在午后改变一种形象。她这样终日里浓妆艳抹是因为她确乎知道自己已经老了。她穿领口很低的黑丝绒长裙。这是她一贯的风格而他作为一个男人似乎从未干涉过她。她认为她的肩和背都很美很性感,所以她总是在温度允许的情况下尽全力裸露那些美丽性感的部分。其实这样做她并不是为了别人而只是为自己。当然如果一定要为了什么人的话,那么她想她六年来可能一直是在为他。但是他却似乎从未对她裸露的那些部分动过心。他看她时竟从未用过性的感觉和目光。他们彼此太熟悉了。他熟悉她身体上的每一寸肌肤。她觉得他对待她就像是一个外科医生,这是她时常感到遗憾的。但她还是坚持着裸露,坚持着那种裸露之后的自我感觉。 镜中的她慢慢变得靓丽。无疑是化妆品帮助了她,所以她常能听到有人恭维地对她说,你真是越来越漂亮。她问,是吗?然后她紧接着又说,不,我老了。但尽管她说她老了,她还是一直相信她自己是很漂亮的,至少是很有味道。 然后她去了那个大酒店的招待会。她被人簇拥着走进酒店大门的时候,突然有了种茫然若失的感觉。她停住脚步。她马上意识到那肯定是因为他。他从此不会伴她左右了,她要独自一人面对世界。她因此而感到有些恐惧。她的出版商女老板慌乱地跑出来。那个有点三教九流味道的女大款一把抓住了想逃跑的她。然后她被亲切而虚伪地拥抱着。女老板对她投以无限同情爱怜的目光,并轻轻拍着她裸露的后背说,总会过去的,你不要紧张。 她挣脱了女老板散发着金钱味道的怀抱。她说,对不起,她不能哭,因为她精心地涂刷了睫毛膏,尽管这睫毛膏是防水的,但是她还是不哭为好。然后女老板为她介绍各类新闻记者。在锦簇花团之中,她觉得自己立刻进入了状态,且如鱼得水。她忘记了他。尽管偶尔想起也是怀着一种报复般的快意。她想,生活中其实不见得非要有男人。在晃来晃去的人们的目光中,她还是感到了自己是怎样的光彩照人。她的削瘦的脸颊和猩红的嘴唇。她觉得“性感”和“迷人”是对女人最好的赞美,而她此刻正体验着这两个词汇的意味。她寒暄着。她很会这一套。手里端着那琥珀色浆液的透明高脚杯,她觉得这是一种很令她迷醉的境界。 她的成功表现在主席台前摆放的那一本本用红丝带捆扎起来的她的那本新书。新书是写给女人们的,书的名字叫《不可摧毁》,可连她也不知道这世间是不是还有什么是不可摧毁的。但是当记者问她是不是有成就感的时候,她马上说她没有。她真的没有。她说当她第一次见到这本印好的新书时,她真想把这书撕成碎片。她说“女权”是一个很混蛋的定义,她一点儿也不喜欢,而这本新书就是“女权”的牺牲品,她告诉记者,这一点只有她自己清楚。 简短而又辉煌的仪式开始了。要她站起来说几句的时候,她想这是她表演的时候了。于是她装作很有风度的样子站起来,她把自己想象成一位功成名就的亥作家,并且用纯粹作家的腔调发出虚伪空洞又哗众取宠的呐喊。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什么为女人写书呀,什么蒙读者厚爱呀,什么感谢出版者呀。于是有记者问,你用这本书究竟换了多少钱?多少钱?她一时语塞,但马上又想起一个作家所应当拥有的机智。但是她没有机智。她根本就不具备这方面的素质。于是她照实公布了那数字,她说是的,有很多钱,足以支撑我奢侈而无聊的生活了。但是今天这钱对我已毫无意义。他已经走了,他…… 全场哗然。 她不管别人怎样看她怎样议论她。她认为自己早已经超越了被风言风语所控制所左右的年龄。 她站在那里继续说,我卸过妆之后就是个又老又丑的女人。我讨厌在这里表演。也懒得看你们这些人表演。表演很累。装腔作势很无聊。你们何不在家里在床上做点有意思的事。你们以为人生是一场什么?是一场戏吗?是妓院或是战场?《不可摧毁》什么也不是。真的,那书里全都是谎言。 女老板很紧张地请录音师放响了音乐。她希望那些或激烈或舒缓的音乐能压灭与会者对她的愤怒。她也很愤怒。她扭身离开了那个嘈杂的会场。没有人理睬她。她知道这意味了什么。她讲了真话。她随便叫了一辆出租车。就在她扭转头的时候,她看见了A。 A? 简直是奇迹! A已失踪多年,所有认识A的人都相信A已经死了。 真的是A吗?A有点面目可憎地站在街边。她疑惑自己是幻觉或者是撞见了鬼。但是她确曾崇拜过A。那时候她还很年轻。A是她唯一爱过的也是唯一没有睡过觉的男人。后来他们彼此仇恨,再后来A就销声匿迹了。 她叫住了出租车司机,叫他把车停在街边。她走向A。在暗夜中。她看见A胸前抱着一把陈旧的吉他。她用手去摸那吉他上已经生锈的银饰。她再度感受到A仇恨的目光。她问A,你愿意陪我回家吗?她说她现在已孤身一人,在她与A之间已没有障碍。她从自己的声音中听出了孤立无援和厚颜无耻。她猜A也一定听出了这些。但就因为这些她就要放弃A吗?不,她好不容易才找到A是很多年才如流星般在她眼前闪过的。而且会一闪即逝,落在不知多么遥远的深谷中。她继续说A,跟我走吧,我请你喝一杯咖啡。 A在她的请求中背着他的吉他扬长而去。A一贯喜欢在女人的请求中自高自大,以满足他无聊的虚荣心。她被孤零零留在街边的冷风中。她低头看见了A遗落在那里的一个装着硬币的纸盒。A以歌为主。A的生涯使她心里顿生柔情。 出租车司机在奋力按着喇叭。 她捡起A的那纸盒。一路上,仿佛总能听到A的歌。 A的歌声是在半夜响起在走廊的。 一开始,她以为是在做梦。她在梦中惊醒。她想A是个疯子。她为了不影响邻居立刻打开了门。但是邻居们已经都披着睡衣走出门来观赏A了。 A你要做什么? 她想不到A就坐在她的对面,就像很多年前那样。他离去后,A便出现,她想这简直是天意。她穿着真丝的拖地的睡裙。那睡裙是淡粉色的。背后是几组交错的细丝带,很性感地将她的肩背和腰部暴露在温暖的灯光下,她告诉A,这睡裙是她为自己买的。 她拉起A的手来触摸她的睡裙。她说尽管我们已经有整整十年没有联系了,但我们并不陌生。她说我一直以为你已经死了。后来我有了另外的男人。他一直障碍着我想念你。但我是想念你的,或者白天或者黑夜。我不知你是属于白天还是黑夜。总之际是唯一的没有给我身体的男人。在那一刻,你逃走了。你把爱留在了精神的崩溃中。所以才永恒。所以我才一直把你悬在那个我无限珍爱的半空中。我一直想,倘若有一天你突然出现,我是不是会离开他跑去和你生活。我时常地这样想。即或是在他的怀中我也这样想。后来我就不再想了。我和他生活在一起我以为我们很相爱。但是我们并没有结婚。就这样我们拖延着直到分手。 A偶尔拨响他的一根弦。那弦发出很空洞忧伤的回响。 她把他的照片拿给A看。她问A照片中的那个男人是不是很帅。 她给A讲他们的爱情。她说是很惊心动魄的那一种,包括他们之间的争吵。她说每一次他们之间的战争到来的时候,他都恨不能杀了她。 然后A突然站了起来。他猛扑过来紧抱住她的身体并拚力撕咬着她。就像是一头凶猛的鬣豹在撕扯吞食着一只羚羊。她的淡粉色的真丝睡裙被A扯得七零八落。她挣扎着。A是一个在残食着同类的野兽。很慢的但却很有力量的像电影中的那些慢镜头。A和她搅在一起最后将她折磨得遍体鳞伤。她独自哭泣。就像从前那样。那一次是在一条闪亮的河边。A无情地煽动起她的欲望,A在做着那一切的时候却满嘴的马丁·路德·金满嘴的理想宗教和崇高。她很疼,但是她竟以为那伤痛能证明她和A的爱。像杂草一样的灵魂越漂越远。唯有她是罪恶的。那一刻她被陷在罪恶的欲望中,她觉得其实她很想要A。河水中的光斑闪在了蔚蓝色的天空中。她记起了,那是一个美丽的秋季。那蓝的天很清澈很高很旷远。 而就在此刻,A又旧戏重演。 她终于推开了A,她一步步地向后退着,她碰倒了A靠在墙边的那把吉他,那声响将所有的旋律在瞬间奏响。她很怕。她继续退着。好歹拽着那淡粉色的碎片遮掩着她遍布着伤痕的身体。 A睁大着眼睛。A一步步地逼近她,她看见了A眼睛中的那一道道血丝,那血丝组成的网。她说不,不要,她说A其实这正是她旷日已久盼望的。她足足等了A十年,但她此刻还是请A先离开。 A问为什么? 女人说,难道你没有感觉到吗?这房中还有着他的气息。她说,A,那样对你不公平,我的心还没有属于你。 她找到了他前妻的那封来信。那信她过去已读过很多遍。那是一封充满了缠绵忧伤但又很超然很达观的信。那信中说,他们曾相爱,爱了很多年。没有比他们的分手更令她苦痛的了。但是她尊重他的选择,并希望他未来能幸福。这信来自异国他乡。密密麻麻地正反两张外国纸。那信曾经很刺伤她。在那个晚上,她与他做爱时她问他,你是不是依然很爱你妻子? 他说她已经不是我妻子了。我们离婚了,这你知道。 但是她说她爱你。 是的,是爱过,那时我还没有遇到你。 但是你们爱过。 那已经是历史了。历史怎么会改变呢? 她说,我知道。历史当然不能改变。 她挣脱了他的怀抱,她拒绝了他。她觉得她简直无法承受她正爱的这个男人过去却被别人爱着的那历史。她很痛苦。在暗夜想象着他们过去做爱时的情景,想象着他是怎样紧搂着另一个女人怎样地把最终的快乐给予她。进而她猜测他一定还爱着他前妻,他是不得已才告别以往的,所以他怀念以往。这念头使她无法忍受,她为此而拒绝他,拒绝他的臂膀他的嘴唇他的身体和他的热望。最后他被推到了床下。他拉开灯,他说你这个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就为了那封信吗?事实是她已经宽容大度地和我离了婚,你还要怎样呢?他说你这个女人最可恶的地方就是臆造苦痛折磨自己和别人。 然后他愤然搬到另一个房间,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了大床上。她醒着。她想她还要什么呢?他已经为她和远在国外的妻子离了婚,他已经从那舒适的生活中返回,已经完全彻底从形式到本质都属于她了,可她还要什么呢?几年来她一步一步地要他、逼迫他。她要他的爱,他的身体,他的痛苦的离异,可这一切她全都得到了呀。然后再要他什么?他思维中的每一个瞬间。她要他今后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只想念她一个人,但是他能做到吗? 因为做不到,他们才争吵。 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自私的残酷的女人。她也从不想从此就扼住他的脖颈。她不懂他为什么总是抱怨喘不过气来。后来他们才发现是因为爱太残酷,让人在身心疲惫中变得自私。然后是厌倦。厌倦很可怕,是厌倦使他在日渐麻木的生活中怀念以往。她坚信这绝不是她臆造出来的。她已经在他的眼睛中看到了那丝丝缕缕的牵念…… 她终于不能独自醒在凄冷的黑暗中。她从床上爬起来扭亮了房间里所有的灯。她在灯火通明中赤身裸体闯进他睡觉的那个房间。她猛然间掀掉他身上的被子。男人被惊醒。她大声喊叫着,不——你不能这样对待我。 战争开始。女人的武器是说出各种刻毒的诅咒的语言。男人无以抵挡便把那个毫无掩掩的女人的身体撕扯得鲜血淋漓…… 当他们终于搂抱在一起躺在床上时,天空已开始明亮。 男人很伤感。他说,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夜晚? 女人哭着,她说,我只要你的心。 她没有朋友。但是S来了。S说,只有女人最能理解体贴关心和爱护女人。我早就说过,女人应当和女人生活在一起。你指望他什么呢?他想的和你永远不一样。他考虑的是尘世中的所有事物,但绝不是你的这颗心。 她听S讲话总是感到很茫然。 那晚S住在了她家里。S充当着牧师的角色,而她那时太需要有人能给予她安慰。S是心理医生。她披着心理医生的道德外衣,内心却充满了对男人的仇恨。S很可怜。她的男人在某一个早晨彻底抛弃了她。那晚S出差。她清晨用钥匙打开门锁的时候,正看见她丈夫同另一个女人在她的床上。这一幕对任何女人来说都是很可怕的。S愤怒以极。尽管她那时早就和她的丈夫分床了。使S愤怒的是他们竟然不在她丈夫的床上而是在她的床上做爱。S嫉恶如仇。但是她想不到当她去找那个与她丈夫做爱的女人理论时,她们竟成了朋友。是女人的不幸联结了她们。后来那女人告诉S,他们之所以在S的床上是因为他丈夫认为那样更刺激。他说他在S的气息中同另一个女人做爱就更加讽刺了他与S的同床异梦。这讽刺使他兴奋。他为能背叛S而性欲旺盛。S认为她丈夫肯定是在心理上有问题。于是在离婚后便挂牌做起了私人诊所的心理医生。她医治的所有病人都是女人,她接手的所有病例也全都是男女之间的爱情纠纷。S英勇无畏地为所有的女人伸张正义,向男人讨伐。S从不同性相斥,相反她越来越和她的女病人们亲密无间。她爱她们。经S医治的女人全都变得坚强和独立自主了起来,而原有的情感最终均告破裂,因为这些女人再也不需要依赖男人。而本质是,S在她的每一个女病人身上都实现了一次对男人的报复。 她了解这一切,但她还是去找了S。S是她的大学同窗,她们一直共同住在一个女生宿舍里,但她从未发现过S有如此气魄。S后来简直成为了她的女病人们心目中的神。她去找S是为了她的那部关于女人的小说《不可摧毁》。S确实给了她很大的帮助。“不可摧毁”这个很女权味道的书名就是在S的鼓舞下想出来的。 S说她是在报纸上看到她的感情悲剧和她的混乱状态后才来看她的。整整一个晚上,她向S诉说他们所经历的所有的情感。苦难与变迁。她一直在哭。S说,她很值得同情,因为她并不是一个自立的女人。她的苦难是她自己造成的,因为她主动去做了男人的精神的囚徒。然后夜深人静。她去洗澡。她洗了头。坐在床边。这时候S推门进来。 S走到离她很近的位置上。S顺手关上了房间的大灯,扭亮了床边的小灯。S走近她并抬起手臂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S说,别折磨自己了,你看你的头发已变得枯干稀少。她又哭了。很辛酸。她想起他每年秋天都会为她头发的脱落而扼腕叹息。那一根根柔软而长的黑色发丝同秋的叶一道飘零……她真的很辛酸。她靠在了S温暖而丰满的胸怀中。她说,再没有人心疼我。我不知道他在哪儿。他一点儿也不喜欢《不可摧毁》。他也永远不想知道我需要的是什么。S,我…… S搂抱着她,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后背,摇着。她在那一刻骤然有了种儿时被母亲抚爱的感觉。为此她感谢S。她甚至相信那么温暖的毫无邪念的爱抚一定能平复她心中的苦痛。她被S轻轻地摇着,她听到S用最温柔的声音对她说,你是我们的姐妹。到我们的生活中来吧……紧接着,S把她抱得更紧,S的手臂也变换了位置。她很惊惧。她骤然挣脱了S,从床上跳下来。她睁大紧张恐惧的眼睛看着S说,S,我还是到另一个房间去睡吧。我们离开有半年了,我已经不习惯和人同睡一张床…… 她不想伤害S。但是她不懂为什么,似乎所有的温暖都一定要伴随着要求和欲望。 |
-- 作者:流云无痕 -- 发布时间:2007/1/30 18:41:09 -- S站在床边。她宽容地笑着。但S的脸红了。在昏暗的灯光下很红。S显得有点尴尬但她在努力地调整自己。S最后说,记住我永远会理解你。永远是你的朋友哪怕,哪怕是你杀了人。 她很感动。她想她离开后S落寞的心会很可怜。她们原先讲好洗过澡后睡在一张大床上继续谈的。但是她离开了。她想也许是她太敏感了她误解了S。毕竟,是S给了她此刻最需要的理解和安慰。她认为她确乎需要心理医生了。她的生活已经被她自己搞得一团糟。她的问题很多。而且她无以摆脱。 她在入睡之前,插上了自己的房门。 清晨醒来的时候,她的第一个念头是想念他。她不知他在哪儿。她很怕他此刻正搂抱着另一个女人睡觉。她想他们既然已经分手,既然她自己也极想分手,她就不该再想到他,更不该为那些想象中的他的风流艳事而炉火中烧。但他就像是看不见的房中的空气,总是一团一团无形地包笼着她。她说不清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她就是总也忘不了他。 她和他走到一起并不是一件很轻易的事。她很早就认识他。她记得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刚刚结婚。他陷在最温暖的岁月中自然不会注意到她。但是她注意到了他。特别是那一次在那古老的红砖墙下,她看到了他的很削瘦很沉稳又很苍劲的样子。那印象她至今记忆犹新。她觉得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男人。但后来的他早已是老态龙钟,肚皮隐隐地向外隆起着,她几乎已经无力承载他。岁月很不饶人。往事沧桑是一件很令人痛惜的事情。不仅仅是令人痛惜,简直是让人不堪回首。 他们是在很多年之后才开始相爱的。她在爱他之前,一直沉浸在对A的怀念中。她坚信A并没有死。她甚至还给焦虑中的A的妻子写过信,说A一定是正在一个没有人烟也没有人知道的荒漠中奔跑。她一直在冥冥中等待着。她不想伤害A的妻子,只想等待着自然的变故。所以她决定不爱任何男人。她只等A,哪怕千年百年,哪怕她会死在A和A妻子的前面。这是一种无私的不斤斤计较个人得失的爱。那时她把苦痛留给自己,而且还一往情深一厢情愿地坚信A也痛苦。尽管很多年并没有A的消息。尽管她也曾动摇过,但是她坚持着。很虚妄的一种坚持,那时她面色憔悴,仿佛她是当今的女柏拉图。那时候她还算年轻。她不知她这样的精神恋情是不是一种盲目的冲动,她也不知她的这种选择是不是很成熟。但是她等待着。等待着使她的生存充实。当然也还因为她当时很怕爱滋病,很怕在那种没有深刻情感的性交中将自己留给A的年轻宝贵的生命也搭上。她认为那样做很划不来,何况她的生命中还有A。即或是需要牺牲生命,那也只能是为了A。 然而就在此刻,他无声地无形地不露痕迹地走进了她的生活,而她毫无准备。 那一次,他们因为一件事情要远离他们共同居住的那个城市。很多天他们形影不离地在一起。他们谈笑风生。和各地的朋友们聊天儿。喝酒抽烟,并且跳舞。但即或是在令人迷醉的舞曲中在幽暗的灯光下他们共舞,他们也仍然不曾有过一丝的爱恋。并不是刻意如此,而是,他们确实只把对方当作可以推心置腹可以一道欢乐的好朋友。好朋友而已。她认为这已经是最高的规格了。然后他们在另一个城市的一个沉醉的晚上,蹒跚着与朋友相聚后的兴奋的脚步回他们的旅馆。他送她回她的房间。以后的很多年一直是这样,只要是外出,他们就必然是每个人单独住在自己的房间里。他送她回她的房间。而她太兴奋了,睡不着,于是她干脆想喝一点茶。她敲响了他的房门。她说她想要那暖瓶里的热水。后来她想这很可能是一个下意识的借口。门开着。她看见他躺在床上,很难受的样子。他说,你自己倒吧。 她泡茶。 她把泡好的茶递给他。她说可能是酒喝得多了一点,可能是…… 他很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 那时候她的心怦然而动。好像是觉醒了一般,她惊愕地睁大眼睛看着他。她想怎么到头来竟会是他呢?这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他闭着眼。什么也不说。他仿佛根本就不知道她在身边也不知道他是怎样地把她的手按在胸前。她试着抽回她的手但又不想伤害他。那时候她离他很近,她闻到了他嘴里的酒气听到了他苍白的呼吸。 不。最后她终于这样轻声而无力地在他的耳边说着。她说的很动人,而关于A的记忆也就是在她说“不”的那个瞬间恢复的。骤然间她想到,是啊生活中还有A。A是悬在夜空中的明星,像圣父的脚印,她宁可为了A而生下基督,尽管那样的安排很荒唐。A在哪里?她在A的旷野中大声呼唤着。很多年了,她为了A而苦苦地等待着,坚持着,拒绝着一切的爱的机会。她抽出了她的手她站了起来她远离了他的床。骤然间没有了温暖,但她还是再次坚定地说,不。那时候她非常非常可怜那个被拒绝的男人。她不忍心伤害他,但是她不能。她在心里请他原谅,然后默默走出了他的房间。她替他锁上了门,为的是自己不要再来看他。那个晚上她几乎一夜未睡。她一直谛听着隔壁房间的每一个动静。她很渴。她把那杯浓郁的苦茶留给了他。 第二天她不知该怎样对待他。她对他冷淡。不理不睬。他们中间的冷战一直持续了很多天。白天她在他面前总是觉得不自在。她不知自己的衣服是不是好看自己的妆是不是化得很自然。到了晚上,她便会早早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并锁上门。即或是有事需要和他商量她也尽量减少和他对话的次数。她很控制自己,好像她并不认识隔壁房间里的那个男人。 后来有一天又有一次朋友的聚会。他在那聚会中很风流潇洒,并且很受一位女士的青睐。他于是假戏真作,与那女士共舞,并相约再度相会。而她在一旁竟破天荒喝了很多酒。喝了很多酒后她便骤然间勃然大怒,流着眼泪不辞而别离开了那位朋友的家。 他追出来。 他提议他们乘出租车回住地,但是被她拒绝了。 很温暖的风。梧桐树的阔大的绿叶沙沙地响着。很宁静的街道。月光流泻着。又是一个沉醉的晚上。他们沉默着。他无声地走在她身边守护着她。很漫长的梧桐路。伸展的树的枝杈在路上投下美丽图画一般的影子。 她说她的高跟鞋走起来很累。然后她就把她的手伸进了他的臂腕。男人不讲话。始终沉默。但是他任凭她。任凭她把身体靠紧他。后来她说,我们这是在外地。 然后她便开始给他讲关于A的故事。她问他是不是对她和别的男人的事情很感兴趣。他依然不说话,一路上一直很冷静。 她说,A是个很了不起的男人。 她又说,即或是你对A不感兴趣,难道你对一个女人的身体也不感兴趣吗? 男人停下来,看着她。 你难道只在喝酒之后才想拉住我的手吗?但如果我也喝了酒呢?难道我就不能拉住你的手吗? 男人说,我想我们该回旅馆了。 女人继续固执地向前走着。她踩着月光一直走到了一个美丽的湖畔。对面是一片很凄凉的夜晚的丛林。她停了下来。 他们倚靠在湖畔的铁栏上。女人凝望着闪光的湖水,而男人面对着那凄凉的丛林。他们就那样静止着。像已百年千年。后来男人疯了般骤然把那女人揽在胸前。他抱紧她。他低下头在夜色中努力搜寻着女人的嘴唇。他不顾一切地抱紧她,把她的骨头勒出咯嘣咯嘣的响声。他吻她的嘴唇她的眼睛她的脖颈她的胸膛。他把她的身体向后仰着,向后仰着,她已经感觉到了他在不顾一切侵袭着她…… 女人猛然睁开了眼睛。她透过男人的发丝看见了那满天的繁星。湖水就在她的身后静静地流淌着。她突然想到A是哪一颗呢?那一刻她痛苦极了。她想着A,而那激情却是另一个男人给予她的。她迷醉于激情。不管给予她的那个男人是谁。当然幸好是他。她那时紧紧地抓住了那男人的臂膀。她已经感觉到了男人的热血在沸腾,激情在鼓涨。他无形地撞击着她。那是她用心灵感觉到的。她觉得她就要坠入那清澈而幽暗的湖水中。天地都在旋转。男人的粗重的呼吸一直温暖地回响在她的耳畔。她终于丢掉了矜持丢掉了自尊丢掉了贞操丢掉了对爱滋病的恐惧丢掉了A,对把她紧紧地紧紧地搂在怀中的男人说,我要…… A不曾将他离去的真正原因告知于她。那么突然,就像天空骤然滑落的一颗流星。那时她独自垂泪。奋力搜寻着A曾经留给她的那所有的印痕。那时她想,生命苦短。而A又为什么要从这个世界中悄悄地溜走呢?从此A像一颗悬亮的星。A始终用痛苦照耀着她。能从A的光环下走出来也不是一件很轻易的事。她开始整理A曾经寄给她的所有的信件和诗篇,以及她自己为了同A的友谊所写的那几本日记。 A曾经是了不起的诗人。 今天看来,诗人实在是一个令人迷惑又令人讨厌甚至令人感到恶心的字眼儿。但A确曾是诗人,他还喜欢为他自己的诗歌谱曲,然后自己弹着吉他演唱。自从认识A她就很崇拜A。一度她曾愿献出生命摆脱牵绊,以肝胆相照的忠诚陪A穿越黑暗的岁月走遍海角天涯。 A有妻子。 她想不到在一次偶然的相遇之后,A对她说,留下来。 她有点惶惑。 她不懂A的意思。A再度请求她,留下来。其实留下来并不意味着做爱。A只是希望能在第二天的早晨能继续看到她。她当然又是不愿伤害A。她总是为他人着想,她想既然A有了想再见到她的愿望,她如果不如约前往,A会是怎样地失望。她受不了诗人的失望。她想,绿蒂使少年维特失望之后,维特就毅然绝然地自杀了,当然后来还有顾城。她一直认为诗人顾城的死是他对女人的失望而至。无论是英儿还是雷米最后都弃顾城而去,那么除了去死,顾城还能有怎样的选择呢? 她终于去赴了A的约会。那个约会后来就对所有她和A的未来做了判决。她那时还很年轻很不成熟。她的崇拜就像是僵死的教条一样,没有一丝的缝隙。她不能从A的一举一动中发现A的一丝的虚伪。A在那一刻是洁净的,他们就坐在了那条闪亮的小河岸。A把他们中间的那个书包拿开。然后A和她的身体就紧紧地挨在了一起。那也是她不敢想象的,紧接着便是A关于灵魂的诉说。A读着他诗中的那些隐语。A问她是不是看出来了。A说他在写着那些诗的时候是怎样地想念着她。A并且恭维她,说她如何如何地像一位善良美丽的真正的母亲。A对母亲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痴迷。然后A抓紧了她的胳膊,把她拉向他的胸膛。A凝视着她的眼睛。把嘴唇贴过来,A说,别离开我。 她觉得那一幕仿佛昨天才发生。但是她今天想起来竟觉得有些滑稽剧的味道。她后来一而再再而三地亵渎着她和A的爱情故事。没有永恒。她想后来她仇恨A看不起A可能是因为A甩了她而不是她甩了A。 A的信誓旦旦她全都忘光了。但是她知道A在当时确实说了一些令她十分感动的话。她倒是一直精心保存着A骂她的那封信。还好,她从没有骂过A,她只是从此缄默。她是很久以后才从那些信中读出A的自私和虚伪的。直到那时她才能对A的行为做出理智的而不是感情的判断。A说我们不要再见面了。你怎么可以亵渎我们之间的友情呢?你难道看不出我是一直把你看做是同道中战友吗?你辜负了我。你使我们的友情变得很下贱。 于是女人哭。 原来是她在自作多情。 但是A写信来断绝她的时候,她身上被A啃咬的那青紫的印痕依然还在。 又是很久以后她才意识到,是A自己害怕了。他的崇高的信念和理想使他害怕他真的会爱上什么女人。所以他才选择了在对女人的污辱中落荒而逃。A洁净吗?其实A那样做也是在表演。 A对她的伤害甚至很令一些A的朋友愤怒。他们想,A怎么可以那样伤害她! 后来慢慢地她原A。她想幸好是A使她失望而不是她使A失望。唯有如此,A才得以作为诗人而没有去自杀。没有像可怜的维特和顾城们那样。再后来她便开始为A守节。她先是继续崇拜A迷恋A四处寻找A的诗作,然后把那些诗句抄录下来,贴得满墙都是。她生活在A的诗化的氛围中,就是在A失踪以后,她也一直坚持着没有同任何A以外的男人相爱。她一度认为,唯有A才是主宰一切的。而她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她认为做爱太物质。哪怕是那个A的曾经的朋友跪在那里请求她,还是被她残酷地拒绝了。 那是一个夜晚:那晚那个朋友来看她。他说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有人看见你和A在一起。后来在昏暗的灯光下,她哭了,她说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在昏暗的灯光下她也看到了那个男人的眼泪。那个男人说,从认识你我就喜欢你,A他怎么能这样伤害你呢?接下来他抓着她的胳膊。他请求她。那一刻他的真诚和同情使她有点动摇了。她终于说出了她恨A。但是紧接着她又说,如果我和你睡觉,那将意味着我要在信念上同A做最彻底的告别。那也就是我对A的报复,而我是不想报复A的,我依然崇拜他,但那已经不关A的事了。然后她同A的那朋友分手。那男人离开她的房子时她觉得很辛酸。她觉得她对这个真心喜欢她的男人太不公平。而A却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她。她不知道后来在A和A的朋友之间又发生了些什么,总之那以后不久,A就失踪了,完全没有了消息。A在某地与世隔绝。连A的妻子都以为A死了。 她于是也开始写诗。是为了怀恋某人。她那时的诗作很有股颓废诗人的绝望情调,她写道,A站在一个废旧的汽油桶里,火燃烧起来,世界屋脊是一个可笑的骗局,肥皂泡五彩缤纷。但愿A能听到诸如此类的胡说八道。她觉得她的生命开始走下坡路。没有闪光的东西照亮她。她学会骂人和抽烟。那是在一般人看来在成为女作家之前的一个必然的阶段。一般人似乎还认为良家妇女通常做不成女作家。其实一般人的直觉是准确的,所以她给人一种极不良家妇女极不端庄娴淑的印象。她开始穿奇装异服。做很违反常规的事情。她谈论音乐谈论美术,常有一些崇拜她的人与她围坐在一起,或是陪着她逛画廊听音乐会。时而她会觉得其实没有A的日子也很快活。她总是在夜深人静独自失眠的时候才想到A。后来A的妻子来情说,也许唯有你才能理解一个诗人的妻子对诗人的思念。A妻子的来信充满了浓郁的生活气息。仿佛柴米油盐和床第之间都飘荡着A不懈的身影。那是些很实际的想念,那想念当然不能编织起诗的花环。而她不同。她觉得她对A的怀念是浸透在音乐诗歌和绘画中的。那是种精神,那精神无处不在。但无论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怀念,A都依然无影无踪。她进而想,以A那样的神圣崇高,他当然是不会生活在他妻子和她这样的凡人中的。 她记得那是旅途的最后几天。他们很默契,他们知道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所以他们尽量呆在一起。他们一起买东西一起在外面吃饭。他们不说分手的话。只是经常停下来正在做的事情,彼此凝望着。什么也没有发生,但他们盼望着。在最后的那个晚上,在男人回他的房间洗澡时,女人推开了他的房门。 她坐在他的床上。她大声同正在洗澡的男人讲话。然后她突然沉默了。她静听着卫生间传出来哗啦哗啦的水声。那水声令她激动。她不懂为什么会什么也不发生。她站起来去推那卫生间的门。那门锁着。女人终于说,明天我们就要分手了,你为什么不打开门? 水喷淋着。卫生间里是长久的沉默。女人就那样站在卫生间的门口,她突然觉得有种伤感和恐惧。她说她害怕明天。害怕他从此回到他妻子的身边。害怕她从此再不能像这样昼夜与他同在…… 门锁被打开了。 女人把门轻轻地推开。 热气向外喷涌着。 喷头中的水依然如暴雨般。 这时候女人终于在那乳白色的潮湿的热浪中看到了男人的裸露的身体。她看见了他的胸膛,他的臂膀,他的很长的腿,他的黑色的湿淋淋的头发,和,她本不该看但却极想看的那地方。也许那是她唯一想看的地方。她不能在他们如此地相恋一场之后,竟连他的身体都一无所知。她为了能看到一个在热的朦胧的蒸汽中的赤裸的她深爱的男人的身体而感到万分感动。她几乎想哭。她没有走进去。没有靠近那个湿漉漉的男人的躯体。她只是把手伸进去,用她冰凉的指尖去触摸了那男人的潮湿的光洁的有力量的胸膛之后,就拉上了卫生间的门。 水依然喷淋着,发出动人的响声。 女人坐在临窗的沙发上。 她等待着。 男人从卫生间走出来的时候,穿着白色的衬衣和蓝色的牛仔裤。他走向她。把她从临窗的那沙发上拉起。他把她紧紧地抱在胸前。紧紧地。女人闻到了男人在刚刚洗过澡后身体上发出的那种清新的温暖的味道。她在男人的越来越紧的拥抱中再一次感到了那激情的鼓涨。那激情一浪一浪涌动着奔向她,使她头晕目眩。女人解开了男人的衬衣,把她的冰凉的手伸进了男人的胸膛。她抚摸着他的肌肤。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肌肤之亲从她的身体上缓缓地滑过。她的眼泪涌上来,她说,我已经十分满足了。 然后他们乘夜班火车返回他们共同居住的那个城市。一路上他们讲话很少,甚至彼此变得冷漠。他们坐上同一辆出租车。男人要先把女人送回家。他们在短暂的出租车旅程中,也依然沉默着,只是在他们突然看到了女人住的那红房子时,他们的手才过电般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那时已经是傍晚。她紧咬着嘴唇强忍着眼泪,看路两旁匆匆闪过的房子和树。男人不停地让出租车司机在她的房子周围转了一圈又一圈。他们手攥着手。他们依旧沉默。直到出租车最后朝她的房子开过去。女人突然有了种绝望。一种绝望中的亲切的想家的感觉。那么残酷的一种亲切,女人掉下了眼泪,发出低沉的压抑的抽泣。男人扭转头无声地看她,这时候出租车停了下来。男人先跳下车帮女人提箱子。他说他要帮她搬到楼上,女人却拉住男人的手臂执意不肯。 他们站在冷风中。这是女人所非常熟悉的一种黄昏的景象。很美的一种凄凉,他们对望着。出租车等在远方。这样很久。最后女人抬起手臂。她轻轻地抚摸了一下男人的脸颊。那时男人的脸上长满了像杂草一样的胡子。男人很多天没有剃须是因为女人说,她喜欢他的胡子。然后女人掉转身。提起箱子独自走向那座红砖的房子、她的家。男人一直看着她,直到她消失在楼门中。 |
-- 作者:流云无痕 -- 发布时间:2007/1/30 18:41:34 -- 她回到家中。她走到镜子前。她想她深爱的那个男人最后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张脸。她的脸很削瘦。太阳穴和脸颊都陷下去,眼窝根深。她觉得自己的眼睛在深深的忧伤与绝望中竟暗藏着某种激越和兴奋。那是她无法解释的一种光彩,那光彩使她的神色变得很美丽也很美好,但是她依然想哭。 是的,当她独自一人的时候,她只想哭。 而不忧伤不难过不流泪的支撑是什么呢?直到回到她自己的房间看见那贴满墙壁的A的诗篇她才又想到了A。她茫然地读着墙壁上的诗句,她发现A的诗写得还是那样的好。那是一种很凝重的很有宗教感的文字。那文字就像音乐一样跳动着,一个一个音符地,最后便跳动起了那一小团灿烂的火光。很有力量的。她想A毕竟是A。尽管A已经无影无踪。她觉得她的房间简直就是A的祭坛。她不知这祭坛是不是牢笼,也不知她是否该走出这牢笼。总之A禁锢着她的精神。而她是自愿被A禁锢的。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提醒她回到现实。她的心陡然变得沉重。没有人知道她回来。她拿起电话。她听到了这些天来她已经那么熟悉的声音。他说他已经回到了家。他问她上楼时是不是很顺利。 她知道他会牵挂她。但是她想不到他会一回家就当着他的妻子给她打电话,她突然问很激动。她说,别和你妻子做爱。至少是今晚。能答应我吗?她听到对方的沉默。她想放下电话了。她觉出了她这样说很无理。她没有权力这样要求他。她为自己说出了这样的话而很后悔。她想对他说对不起,这时她听到他用异常低沉但却坚定的声音说,我答应你。她哭了。她放下电话。她脑子里彻夜转动的全是他和他妻子在一起时的情景。这样直到天明。还是要去签名售书。尽管她已经在电话中无数次拒绝过,她的女老板还是用LANCOME牌的法国高级化妆品来请她。她当然喜欢这种牌子的化妆品。还有劳务费。在她的女老板那里她写的每一个字都意味着金钱。她又开始抽烟了。抽烟使她麻木。她请女老板坐在她的客厅里。她认为她同这位富有的女书商是有着一种衣食父母的或是唇齿相依的关系的。她很热爱她的女老板,她不在乎她从她的书中赚了多少钱。赚钱是人类的天性。她每次从她的女老板那里领到钱的时候都几乎热泪盈眶。然后是心怀感动地两眼放光,一种丰衣足食的感觉油然而生。 她说,我知道签书是会有劳务费的。我知道因为是为你签书所以会有很多很多的劳务费。但我不是为了劳务费。当然我也是很在乎劳务费的,只是,只是我怕我不能应付那种可怕的公众的场合。你知道,我现在根本无法控制自己。我已经无数次使你的活动不欢而散了。我心情不好。我有一大堆的问题…… 要不,我们替你去找找他?女老板小心翼翼地问着她。 不,不要。她说我们是自觉自愿分手的。我们在一起不合适。彼此的个性太强,不能相互宽容和谅解。分手是必然的。根本不可能挽回。他恨我,而且,我也恨他。别去找他。让我想想,那么好吧,我去。我当然会去。我可能需要钱。对,是的我需要钱,我需要钱是因为我总是想花钱。就为了这钱我会去的。只要别把这事同什么崇高连在一起。这种词汇在今天的社会中其实已经自行消亡了,我写书就是为了钱。写得越多,挣钱越多,我不知还有什么别的意义。 然后女老板欣然而去。她觉得她此生总是在满足着别人,她经不得别人的几句好话。然后是她独自留下来。她抽着烟。一根接着一根。很快房间里就布满了浓烟,像在一场大雾中那样,伸手不见五指。她开始翻箱倒柜。她一只手衔着烟一只手翻找着她在那种公众的场合所合适披挂的衣服。那些衣服不是太古板就是太开放,或者是因长久的积压而满是皱折,总之每一件似乎都不合适。最后她无法做出选择。她很愤怒地把那些昂贵的或是廉价的衣服扔得满屋都是。她无望地坐在那里,她想起原先每一次出门都是由他为她选择的。唯有他才知道她该在什么样的场合穿什么样的衣服。他总是说他就是她的镜子,所以她常常是在任何场合都能显得既自然得体又恰到好处。 而他此刻又在哪儿呢? 她想他一定是烦透了每日为她选择衣服才决定和她分手的。她于是哭了。像迷路的小女孩。她一边抽烟一边哭着。她想没有人再来帮助她。他甚至连电话也不打来。他一定是认为她已经长大了成熟了,可以在这个险恶的处处是陷阱的世界中应付自如了。然后他飘然而去。无影无踪。或是去帮助别的女人了。总之,至少是在她的意念中,这个男人已经不存在了,所以她才会想念他。 后来连香烟也没有了味道。她又开始喝酒。她推开窗子,让冷风吹散房中的污浊。她过滤着他们之间的爱与不爱。她本来一直坚信在他们分手之后,她是能够独立支撑的。她不怀疑这一点,她安慰自己说,眼下不过是不习惯而已。 第二天清晨她如约出现在书店。她的穿着很怪异,一条黑色的长裙盖住了她的脚面,上身用一块粗糙而艳丽的毛毯包裹得严严的。在整个签书的过程中,她始终戴一幅宽大墨黑的眼镜。她即或是抬起头凝视着别人,也没有谁能看得到她的眼睛是不是真诚,更无法看到她的心灵和她心灵中的悲戚。她遮掩了她自己。她脸上没有表情,从头到尾一直是冷冰冰的,只有嘴唇和指甲是猩红的。大概象征着热烈与疯狂。她为那些崇拜她而要求为他们写上几句话的人们这样写道:“别相信我的谎言”。“当心你被你自己欺骗了”。“当有一天你也成为了不幸的人……”“我一直以为我们很坚强……”“没有什么是不可摧毁的”。“别成为成熟的低能儿”。还有“为什么一定要用自身的代价换取经验”?以及“我并不想说世界上没有好男人”。 她的缄言使所有的人都感到莫名其妙。连同她自己。 然后她精疲力竭地回家。家中没有奇迹。也没有骤然间出现的白马王子。她头疼得像要裂开。她必须吃止疼药,两片或是三片。她已经对这种镇静剂上瘾。她喜欢吃过药片之后的那种说不出的感觉。半个小时后她开始整理昨天被她弄乱了的那些衣服。她不敢照镜子。她看见镜前的梳子上挂满了她的长长的发丝。她想衰老真是可怕极了。可是,他们曾经一天十次做爱。她不知她是不是也已经衰老。然后她躺在床上。她无意间触到了一直压在枕边的那本《廊桥遗梦》。她曾经一千次打开过这本美国的畅销书和却一千次没有读下去。其实不过是一本只有八万字的薄薄的小册子。她知道不读书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但是她确乎已经好多年不怎么读书了。她只忙着写。越写越糟糕。至少是写走了他。她认为这还是很可惜的。这一次她决定读这本书,以验证中国人外国人对这本书的褒贬不一的态度。这一次她读了下去,用了整整一个晚上,大约五个多小时,她没有吃晚饭。读《廊桥遗梦》时她觉得她很圣洁。她感动极了,躲在黑暗中流泪。她想若是他们仍在一起,她一定要他也读一读这本书。然后她躺在暗夜中,满脑子都是依阿华大草原的那景象。她去过那里知道那秋季的草原的迷茫。她特别喜欢弗朗西丝卡这名字。她认为这名字真是美极了,每一个音阶都很美,Francesea,被刻在金属片上戴在男人的脖子上也很美。弗朗西丝卡的厨房也很美。还有罗斯曼桥。这是个有些古典的浪漫故事。她承认她写不了这样的小说。但是她终于获得了判断,她反对把这本书贬得一钱不值。这本书给予她三十年前读《简·爱》时的感觉。那时候她曾为了瞎了眼的罗切斯特流泪。而这一次是为罗伯特·金凯。她觉得这个罗伯特有点像那个已不知去向的他。罗伯特使他骤然来到眼前。她于是更加难过。她想她可能是特殊偏爱为那些受到不公平待遇的男人流泪。她总是本能地同情他们的悲哀。但是他们悲哀吗? 他到另一个城市送他的妻子出国。他说他们分手的时候都很难过。他觉得让她独自一人去闯那陌生的世界很让人牵挂。但这又是他妻子多少年来梦寐以求的。她一直表现得很坚强也很兴奋。但是在他们最后告别的时候,她还是扑在他的胸前哭了。 他下了火车就满怀着悲伤来看她。 她没有什么可以安慰他的,她只能给他身体。 她知道此刻他需要她的身体。直到他们最后分手之前他一直需要她的身体。他总能在她的身体中得到一种灵魂的慰藉。他说在那一刻。那一刻很短暂,但却惊心动魄。他在那一刻会忘掉一切。一切都将不复存在,只有他和她,两个连接的身体。 他从另一个城市返回后,留在了她这里。他们不停地做爱,有时候他会突然停下来,对她讲他送别妻子时的某一个细节。她听他诉说。她知道在那一刻倾听就是一种安慰。她就像听他在讲述着别人的一段情感。没有妒嫉。她把他紧搂在她赤裸的胸前,让他的脸枕在她柔软的乳房上。她轻轻地揉搓着他粗硬的头发。她听着他。那一刻让她觉得她简直就嫁是一个母亲,而靠在她胸前的则是个受了委屈的小男孩儿。这样,他们躺在床上。从中午到黄昏。又从黄昏到暗夜。一次又一次。那激情膨胀着,无情冲击着他们。每一次都是那么好,那么令她感动,然后他们精疲力竭。但是他们仍是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疯了般的。不管不顾。他已经什么也不要了。他只要她。他说他宁可死。 他过去的爱很平静。他说不是没有爱,而是爱得很平静。理智的互相尊重的彼此关切的情同手足的那一种,像一泓平静的秋水。日子像车轮一样不舍昼夜地转着,没有激情,就这样,很多年过去。 她说她尊重他的很平静的爱。她说她也同情他们分别时的苦痛。但是她请求他,留下来吧。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夜晚。她说她不管他此时此刻的心境,她只希望他能留下来。 男人说,他要去等他妻子从国外打来的第一个电话。他说他不希望在她打来电话的时候没有人接让她很失望。 然后他们计算着时间。他们得出的结论是,那电话来得最早也要到第二天的凌晨。第二天凌晨?女人睁大了惊喜的眼睛。就为了第二天凌晨他终于决定了留下来。那时她的房间已陷在彻底的黑暗中。男人始终紧搂着女人的身体,他说他昼思夜想的就是这柔软的身体。 他们饿了。 女人爬起来在黑暗中做最简单的饭。男人跟着她。他们形影不离。房间里只亮着一盏温暖的台灯,他们在昏暗而柔和的光线中只能看清彼此的身影。 女人说,我知道你此刻的心情很复杂。但不要让我替代你的妻子。想让你留下来是想拥有一个我和你的共同的夜晚。不是单单为了做爱。做爱什么时候都行,我只是要夜晚。我想在夜晚的黑暗中被你紧搂着睡觉。我要我们能彼此触摸我们的每一寸肌肤都紧贴在一起,能懂我的意思吗?我要的只是这种感觉,这感觉甚至比做爱还重要。 男人从身后抱紧了她。他低下头亲吻她的脸颊和脖颈。男人说,你让我了解了什么是真正的女人。他抚摸着女人周身的曲线,然后他们手牵着手一道去洗澡。 依然是水的喷淋声。女人说她对这声音很熟悉也很敏感。她说她从那外地回来后一直很后悔。她不能解释自己为什么没走进那个卫生间。他们在喷水的龙头下紧紧地拥抱。水在他们的肉体间缓缓地流动着。然后女人被逼迫着倚靠在冰凉的湿淋淋的白色瓷砖上。那是她自己的家,但是她却很陌生。她被撞击着。水顺着她的头发流淌下来。昏天黑地。她什么也看不清听不见了,只有水。只有水。她觉得她仿佛是在雨中梦游。然后他们喘息着彼此瘫倒在对方的怀中。女人用所余不多的最后的气力说,这样我们还能分开吗?男人说,那就不分开。 关上那盏唯一的灯。 他们静静地躺在那张单人的窄床上。 她说搂紧我。她说真好,没有人给过我这些。男人不讲话。他只是用他的双臂紧抱住这个柔弱的女人。过了一会儿女人又说,你妈妈就是为我才把你生到这个世间来的吧?沉默。我爱你母亲,感谢她把你给了我。 女人就这样在男人的臂腕中睡着了,直到那个清晨,男人轻轻地抽出了他一整夜被压酸的胳膊,他轻轻地亲了亲女人的头发。女人是被男人穿衣服的声音惊醒的,尽管那男人动作很轻。 你要走吗?女人问,是要去接那个电话? 男人弯下腰来吻她的脸颊。 夜里你一直在抱着我吗? 我一直在看你睡觉。 我睡觉的样子一定很傻,但天太黑你根本就看不见。 这时候天空变得灿烂。阳光透过窗帘洒进来。男人显得有点急切。 女人问,你很爱你的妻子吗? 男人说,是牵挂。 平静的爱? 然后女人坐起来。她去解男人刚刚系上的衬衣的纽扣。她问那么你爱我吗?她把男人重新拉回到床边。她说我不管你是不是爱我但是我爱你。疯狂的爱。她抚摸他,直到那个男人又一次要了她。然后她说对不起。她看着那男人的背影走出她的房间。她最后提醒他,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夜晚。然后房间里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她躺在床上。回忆着他第一次走进她房间时的那情景。那是他们从外地回来后的第一天。那一天的傍晚他是从上班的地方直接赶到她家中来的。她看着他走进门。她站在靠近窗的地方。房间里黑洞洞的她没有开灯。他走向她。她本能地知道他一走进来就把满屋的A赶跑了。她原本还想用A的诗做挡箭牌。她原本还不愿陷进这复杂而艰辛的爱情中。她倒退着。但是她已无路可退。于是她只能疯狂地奔过去。她被他从陆地上抱起。他们疯狂地接吻拥抱,好像已分别了百年千年。他说我每分每秒都在想你。他说我的生活里不能没有你。他说我从没有遇到过你这样的女人。他说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 然后她开始撕扯他的衣服。她把她冰凉的手伸进了他的腋窝。 他问她这样行吗? 女人开始脱自己的衣服,她记住了16日这个数字。他们在分开了一天一夜整整24小时之后,急切地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他们在外地朝夕相处几百个小时而没有去做的那件事。分开了他们才知道是怎样地分不开。女人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身体给了男人。她认为唯有身体才能证明她的爱。她任凭着男人享有她。她动着,大声呻吟着,激情滑动直到最后的最完美的那一刻。她躺在那里哭了。眼泪不知不觉地流淌下来。这是她从未有过的。她只想说感谢他。她承受着身上那个疲惫的男人时满心柔情。她想说她爱他,告诉他他是最棒最好的那个男人。他在她身上喘息着。那温热的气息就在她的耳畔。她想世间没有什么再比这更令她感动的了。她想此刻即便是让她去死,她也死而无憾了。 后来他走了。他必须回家去。那时他妻子已经开始办理各种出国的手续,他要帮助她。他是踩着月光走的。在16日这一天。这一天从此成为他们的节日,他们总是惦记着这一天。冷风刺透肌肤。她送他在夜色中。那情景她至今难忘。上楼后她推开房门就闻到了他们在一起时的那气息。她的嘴唇肿胀,周身疼痛,她想她已经无处可逃了。于是她便把A的诗稿一张一张地从墙上摘下来并收进了床下的纸箱中。她想到了“尽数”这两个字。她想或A真成了一种虚无?她不能解释。她把A放进纸箱的时候轻声说,A对不起,我并不是想要抛弃你。但她心里却想着,既然A能够被赶走,那只能是说明A并不永恒。那么谁又永恒呢?后来又过了几天,她把A所有的诗稿全都烧掉了。 那天他再度提到了结婚的事。他是在不经意中提到的,但是她却听得出他那举重若轻的意味。她知道这是他们迟早要接触的话题,可是她想,难道就没有别的方式在一起吗? 她刚刚给《时报》的专栏写去了一篇文章。文章的大意是,女人到了40岁时所做出的爱情选择通常是成熟的也相对是稳定的。于是她们可以把这种稳定的关系固定下来了。她们未来的任务是找出一个最好的家庭的模式。她在这篇文章中很小心翼翼地只提到了家庭。她没有提到婚姻是因为她从来不认为婚姻是一种最好的家庭模式。 她的思绪很乱。她不想像伊丽莎白·泰勒那样离了婚结婚,结了婚再离婚,用生命去玩儿婚姻的游戏。她想无论是离婚还是结婚都很耗费人的精力,而关键是婚姻本身并不是本质,本质是人与人之间的那爱情。她相信婚姻是爱情的坟墓那句话。尽管这话已经被人说得很俗气,但这话确乎是切中了婚姻的要害。谁能保证一旦落入那终日相守的墓穴会不被这麻木窒息而死。接下来是无望袭来,你们在墓穴中无处可逃。而有了婚姻又怎样?婚姻是幸福的纽带还是捆绑自由的绳索?如果有了爱还需要纽带吗?而一旦没有了爱那绳索又管什么用呢?所以她厌恶婚姻。婚姻根本就无助于爱情。她厌恶还因为她经历了他从原有的婚姻中挣脱出来的那过程。那过程充满了痛苦、折磨和不安。他好不容易才挣断了捆绑在他身上的那绳索,何苦要再跳进一个新的罗网呢? 他们的观念显然不一样。但是她并没有把她关于婚姻的想法很清楚地告诉他。慢慢地,他也不再提结婚的事。他只是在极偶然的关系到他们之间感情的谈话中,才极为轻描淡写地顺便提一句结婚的事。他说他想结婚是因为他爱她。他一向是一个很慎重的人。他从不翻手云覆手雨朝令夕改。所以他一旦决定了要结婚,就说明了他已把他们之间的关系永远地固定了下来。于是他们的生活被他控制着。她对此总是深怀着一种本能的反抗。她说她抵抗的并不是他这个人,而是对婚姻这件事很反感。她没有把握。她从来不愿做那种没有把握的事情。 |
-- 作者:流云无痕 -- 发布时间:2007/1/30 18:42:05 -- 后来他又告诉她,有一天他在报纸上看到了一种对未来婚姻形式的预测。未来的婚姻也许会实行合同制。五年或者十年自选。合同终止婚姻就自行解体。这样便不必以“终身”去做婚姻的赌注了。他告诉她这些的时候,他们正骑着自行车在大街上漫无边际的闲聊。她听后觉得耳目一新,也很兴奋,她说这种方式很好,那我选择最短的合同期。她是脱口说出她的选择的。但是她马上感觉到这话显然是伤了他。于是她又马上补充,她说如果还爱我们就再续签。他说过这些之后突然觉得在心理上很疲劳。她想其实即使是合同制,也依然是在婚姻的框框里打转。她又说,难道就不能跳开婚姻吗?比如说同居,或是还有什么第三种方式? 没有约束力的?男人说。 难道爱情不是约束力吗?女人说,六年了,我们没有婚姻但我们也并没有分开吗?但如果爱不存在了,你又能约束什么呢?我只是觉得我们应当能够找到一种更好的方式,这方式能保证我们既快乐幸福,又轻松自由没有负担。你的婚姻使我很怕婚姻。我想我们应当既相爱又单独生活。我们不要总是终日厮守在一起。譬如就像我们现在这样只在固定的时间固定的地点相聚在一起。我们在某一个假期到某一个海滨去度假,或者在某一个周末到另一个城市去游游…… 他没有说什么。但他却也在想方设法编造出理由向他的父母和朋友们解释他为什么不结婚。他说他暂时还没有勇气也没有耐心再跳进婚姻的圈套。尽管如此,人们还是又开始沸沸扬扬地议论纷纷:他们本可以结婚,但是他们不结,这中间一定还有什么麻烦。 她听到这些谣传之后很愤怒。而他却很沉稳地劝慰她,你何必去管那些舆论呢?我们这样不过是超越了常规。 后来有一次他们一道参加了一个朋友的婚礼。那婚礼堪称辉煌。无论是耗资之巨还是来宾之多都令人叹为观止。结婚很不容易。好不容易结婚了,于是所有的人都仿佛是松了一口气似的,放下了多少年来一直提着的那颗关切的心。 他在别人的婚礼上喝了很多酒。他们在一道回家的时候,他不经意中又提到了他们结婚的事。他说有人问他,并说他们早已经准备好了礼物…… 我们不要那些礼物!女人在暗夜中大喊。礼物竟也成为压迫我们的工具了。没有人不知道我们在做爱。你又何必要费神再向大家宣布一次呢?婚礼不适合我们,那是专门留给那些婚前一直保持贞操的伪君子的,你难道就不能从这个结婚的情结中摆脱出来吗? 这一次男人瞪大了眼睛。他说,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你他妈的究竟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想干什么? 然后他们睡觉。他们一夜无话。但女人一夜始终抓着男人的胳膊。男人说,你干吗?女人说,怕你跑了。 她不想争吵。她不懂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害怕婚姻,为什么总是尽量推迟着他们一起生活的日期。其实她也很矛盾,她想她为了爱这个男人难道就不能做一点牺牲和让步吗?她这样是不是太自私了呢? 第二天清晨他们情不自禁地谈论昨天的婚礼。男人小心翼翼不再提结婚的事。 在吃早餐的时候,女人说,要不我们也结婚吧。 男人看着女人,默不作声。然后他把话题岔开了。 有很多天她一直很恍惚。她仿佛一直生活在依阿华草原上那弗朗西丝卡的木头房子里。她认为她如果不为这本书写点什么就无法入睡。于是她从黑暗中爬起。她突然觉得她很想他。那想念是发自肉体深处的。她喜欢被他搂抱在怀中睡觉直到天明。那种每时每刻每一寸肌肤都紧贴在一起的感觉。她只要稍稍变换一下姿势他便会无言地跟着她调整。那时候,性便被一种很单纯的肉体的相触所替代,没有欲望,仿佛他们是两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可惜,此刻没有人来和她分享什么。 她在日记中写道,为什么很多文人包括那些美国的文人会说《狮桥遗梦》一文不值。她想这一定是圈子里的人们的坏毛病。他们认为这部小说太煽情,它所媚俗的是人们廉价的眼泪。即是说她的眼泪也是廉价的。她确实哭了。哭了很久。她想天下的远游人中也一定会有很多人流泪。她流泪是因为她平生最怕的就是有些人毕生要受到不公正的待遇。譬如说那个远游的罗伯特·金凯。 她喜欢将一切事件的过程捋清。她认为捋清了过程便就能看清事情的本质了。她发现发生在麦迪逊县廊桥边的那爱情故事的线条很简单。就是很单纯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很偶然的相遇。她们只面对爱情。罗伯特是来自美国华盛顿州西雅图市附近的贝宁汉。为此她打开美国地图先找准了这个“牛仔”生活的地理位置,然后按小说中的提示寻找着罗伯特横穿美国西北部向弗朗西丝卡走来的那路线那公路。而充满了生命活力的美丽的弗朗西丝卡则是来自意大利在美国中部草原定居的一位农妇。她做为农妇竟研读过比较文学专业,但是她觉得这专业对塑造弗朗西丝卡这个人物其实毫无意义。一个陌生的男人改变了一个传统女人未来的心灵生活。而这个陌生男人的魅力在于他既充满野性又含蓄文雅,他最大的优点是有教养并且尊重他人。第一天为了罗斯曼桥他们在炎热的夏日偶然相遇。他们几乎一见钟情。男人在女人家中吃饭。有点浪漫的散步。弗朗西丝卡在镜前审视她赤裸的身体。钉在罗斯曼桥上的那纸条是爱的暗示。第二天他们曾通过两次电话。第一次相约在枫树桥;第二次为了使弗朗西丝卡能免受小镇闲言碎语的袭击,他阻止她来枫树桥。罗伯特的第二个电话令人感动。但女人还是去了枫树桥。晚上他们再度来到女人的家。女人从一开始就很注意男人削瘦而坚硬的身体。他们在厨房里喝酒跳舞(这一点似乎很俗套)。因跳舞的接触而彼此凝视拥抱接吻难以舍弃。最终不得不踩着木楼梯上楼去做爱。第三天和第四天笼统地写。几乎所有的令人感动的细节都用完了。接下来他们只是在不停地做爱中不停地难以舍弃。男人在女人身边度过了三个夜晚四个白天。男人尽管已经52岁但却依然精力充沛矫健敏捷体态优雅。最后他们谈到了未来。女人说,她舍不得离开他,但是她对她的丈夫和孩子们有着一份不能摆脱的责任,她不能想象她的私奔会给她的家庭带来怎样的苦难和羞辱。这是女人四天来第一次面对了道德,也是她最终做出的选择,她为此而痛苦而流泪。然后在女人的丈夫返回前的那个白天,男人和女人艰难地分手。最后的分手很精彩很震慑人的灵魂。他们不停地哭。流泪。女人在院子里送男人上路。最后男人开着车远离。他在遥远的转弯处突然间停下来。他从汽车里走出来看着女人。他看见女人正蹲坐在柴堆上捂着脸哭泣。这是他最后一眼见她。这一幕永恒。然后一切结束。后来男人脖子上戴着镌刻着弗朗西丝卡的银牌浪迹天涯。直到死。他至死再没有去干扰过女人的生活,他只想让她生活得没有麻烦。读他们死前凤烛残年时的书信会泪流满面。命运对罗伯特·金凯不公平。他为了用尊重去爱一个女人而把自己置身在毕生的苦痛中。他于是成为了道德的化身,他所以令人同情和感动。道德的标准毕竟是存在的,尽管,道德制造了爱情的悲剧。 写完这些她停了下来。她长叹了一声,她想她总算弄清这一段爱情的本质了。可是为什么?她想抽烟可是没有了。她坐在那里,一任清冷的夜风吹进来,浸润着她的肌肤。她想她是很爱这个罗伯特·金凯的,如果是她,她也许会不顾一切跟着罗伯特浪迹天涯,就像是当年她爱着他。她没有拒绝。也没有放弃。那时候爱很艰辛,她得不到他,所以她爱得努力。罗伯特永恒了是因为他至死都未能得到这毕生的爱。刻骨铭心的遗憾是这场悲剧的最动人处,而当一切都得到了,没有了遗憾和苦痛,也就没有了爱情。 她想起后来他们总是争吵。 她认为她之所以写不出《廊桥遗梦》这样的小说是因为她拥有了爱情,他们曾终日相向伸手可触。 然后爱情就慢慢地改变了味道。爱成了平淡的溶化在每一个生活瞬间中的无色也无味的水。 她想是分开之后,她才偶尔开始想念他。想到他的诸多体贴和帮助,想到在没有他的支撑之后她的诸多孤单和艰难。她不知在这夜深人静之时他在哪儿。这念头近来一直在纠缠着她。尽管在分手时她曾大度地对他说,希望你能幸福能找到一个好姑娘,但只要一想到他此刻也许正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她便焦虑不安炉火中烧…… 像一种仪式。在那个深秋。她陪他到大使馆在那份由那个国家政府签发的分居文件上签字。她说她不知道是怎样的一种感觉,总之她的心很迷惘。那个深秋很凄凉。他问她是不是愿意陪他去签字。那么多的风风雨雨。为了昏天黑地的爱。她陪他同去是因为她太看重这个环节了。所以她把这当作是一种仪式。终于有了一个结果。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她觉得她已经为此而老去了很多。他们一年一年地拖着,以至她已经不再适合为他生下一个孩子了。大使馆的门外是一片高高的白桦树林。在那个深秋在那林中的空地上落满了金黄色的树叶。那是一番别有一份凄凉的悲壮的景象。那景象令她感动不已。 她看着他走进大使馆那扇雕花的铁门。 她一直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直到他消失。 她被留在了门外等待。她独自在林中漫步,在这个里程碑式的日子里,她竟觉得满心悲伤,精神上很孤单。她自从得知了他的前妻终于决定了放弃婚姻并主动提出并办理了分居申请后,便总是深怀着内疚。是男人一千次说,不是因为他们不爱,她知道确乎是这样她从此才背上了这沉重的十字架。她想也只有他才能将这一切处理得如此地平和,使大家在这残酷的令所有人都很疼痛的战争之后,还能彼此真心实意地做朋友。是他先做出了抉择,他妻子才做出了牺牲。她牺牲是因为她爱他,也爱她自己。她不愿自己从此生活在虚妄的名存实亡的婚姻中。到头来没有做出牺牲的就只有她。从此她不仅欠着他妻子的,也欠了他的。 这时候她看见了他从大使馆的那扇黑色的雕花铁门中走出来。 她迎上去。她脚下是金黄落叶的沙沙的响声。 他很沉静。拿给她看那份已翻译成中文的分居文件。文件上规定,自双方签字之日起六个月后,离婚便自然生效。 她不敢相信。 那时林中很美丽,正有黄昏的太阳温暖地照射进来。 她不敢相信,就为了这一纸文件她曾有过多少痛苦多少眼泪和多少愤怒。 她在那美丽的黄昏的林中拥抱了他。但是她却发现了他眼睛中的那一丝隐隐的忧伤。他并不高兴。她知道向旧往的那并不糟糕的婚姻做一个告别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可能会有很多很多的值得回忆的往事,而这些往事又是她永远也不能进入的。他们默默地在林中走。夕阳西下,美丽而朦胧的暮色笼罩着。她觉得她的心情复杂极了。她既有兴奋又有歉疚还有一份恶毒的嫉妒。她陪着他。她把此当成了一种仪式,一个爱情的里程碑,她倾注了那么漫长而耐心的等待。但,她知道,此刻他和她的心情不一样。 结束了争吵。她再也不必逼迫他去做离婚那件事了。那本是他的许诺,但是那缓慢的夫妻之间彼此都不愿伤害的离婚进程却使她成为了这个事件中最不通情达理最缺少同情心甚至是最邪恶的那个人。 他说,你不要逼我了,她也很痛苦。 你是说你妻子?那么说我就很幸福了? 你要给我们时间。我不是已经回来了吗?而且我们已经在开始谈论离婚的事。 她哭了,她说我本来不愿意充当这种角色,我并不是一个恶人。 后来他妻子总是打来电话。那个可怜的女人几乎把所有的钱都用在了昂贵的国际电话费上。她有时在电话中哭。她坐在一边听到了那女人的哭声,她那时真不知该如何才好。他总是在电话中劝慰她。他劝她放下电话他说他会尽快给她写信去的。那女人说你回来吧。他沉默着。他不知是不是应当许诺。而她就坐在一边目睹了这一切。她不知一个女人在遭受了被遗弃的伤害之后会是怎样的一种心境。她只想要回她的丈夫。她不想与他人平分她的丈夫。她会宽容她丈夫的所有的不忠而只要他能再重新回到她身边。多么微不足道的要求。如此的微不足道的请求竟也得不到满足。那是段很艰辛很难熬的过程。所有的人都被那过程折磨得憔悴而疲惫。她觉得这种分离有点像海上的日出。她唯一看到过一次的那海上日出。太阳在离开大海的时候,尽管它已高高地升起,但是它的底部那鲜红的底部却始终同海面粘连着。粘连着粘连着,又奋力地剥离着剥离着。太阳被牵扯得改变了形状,海水也不情愿地被高高地吸起。就这样僵持着。很久。终于……直到它们彼此最后脱离的那个瞬间。她觉得他们就是这样。他们就像是太阳和大海彼此不是不爱。他们要在千丝万缕的联系中一点点地拔脱。他们需要时间。他说,你还要我怎样?我对她已经够冷淡的了,为此我一直不安。他又说,我不是不爱她,而是因为更爱你。 就因为了“更爱”。 然后她读了波伏瓦的那部小说《被遗弃的妇人》。她是在读过了那篇小说之后,才真正理解了他妻子在那一段令人心碎的折磨中的心境。她也怕未来她也会遭受这样的折磨。小说中的那个被遗弃的女人先是宽容,甚至允许自己的丈夫在情人的家中过夜。然后便是吵闹,便是最终被送进了疯人院。她无论怎样,男人的离去都无法改变。因为他有了给他激情和活力的“更爱”。如果是一个好的男人,他在做出离异的选择后是不要失去他的同情心。她想他就是深怀了这样的同情心的男人,他深受折磨是因为他深知他的妻子在受折磨。于是他们共同经历苦难。他总是用最好的最温和的态度对待他的妻子。在那一段。他甚至对她很冷酷。他的同情心使他觉得她拥有的太多了。他甚至希望她能把他多少让出一部分,他甚至在离婚的问题上犹豫过。 于是争吵。 总是争吵。 直到最后终于有了这秋天的仪式。 有一度她很感激他的前妻。她觉得这个女人确如他所描述的那样是一个宽容大度的好人。但后来当她得知了那女人是在终于找到了另一个很好的可以共同生活的伴侣之后才决定放弃他的,于是她便又开始在他的面前攻击他的前妻。这一次他的愤怒是铺天盖地的。他吼叫着,他说不——你怎么能这样!你太不善良了!你还要她怎样?她积极地去找别人不也是为了把我给你吗?你知道一个女人在国外生活有多么困难吗?你永远不会理解她在最后做出这种选择时有多么痛苦!我想不到你怎么会这么冷酷! 那所有的指责! 她向后退着。她流着眼泪。她不管他对她的指责是不是正确,而是不能忍受他在她的面前如此不遗余力地为另一个女人辩护。她把这看做是他依然在爱着他的前妻。她变得歇斯底里。像一个疯女人。她问他,你既然还爱着她,为什么还要和我上床?她在房子里横冲直撞。她砸碎茶杯暖壶像一头发疯的母兽。直到他抓住她,把她紧紧地扼在怀中。直到他在她的躲闪和挣扎中寻找到她的嘴唇…… 她不知道他们的这种做爱究竟能维持多久。总之他们一直在做着在坚持着,他们以为做爱便能维持爱情。一本极为平庸的生活小册子说,只要男人还想和你做爱就说明他还爱你需要你。但是慢慢地她不再相信这些鬼话。有时候男人也需要妓女。难道他们也爱妓女吗? 曾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在性交时没有快感。她觉得有一度她真的成为了男人欲望的工具,她在床上所作的一切都是有意做出来的,是被动的,她不想伤害他们之间的关系。她为此而感到很害怕。她在乎他们之间性生活的质量。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们彼此不是很相爱吗?她为此而沉溺于各种平庸至极的生活小丛书中。她在自己的身上找原因。她甚至真的按照那种书上的教诲独自去林中散步,锻炼身体户外吸氧减轻工作量或者是,干脆就停止工作。 在他们同床共枕的时候她常想,或许我真对这个我爱的男人已失去了兴趣?或者是我们已经不爱或者是我们根本就没爱过?很多年来我们一直在彼此欺骗着?这样的念头使她很无望。有时候他要她。有时候他会把她从睡梦中弄醒,他强迫她,而他说这是因为他爱她。他说他永远无法抵御她身体的诱惑。而她为了配合和响应他所作的那一切都使她很痛苦。她甚至想哭想在黑暗中流泪。她是违心的不情愿的她在弄虚作假,而男人却说好极了。她心里却想你怎么不问问我是不是也好极了呢?然后男人睡死过去,而她却只能在黑暗中睁大清醒而又迷惘的眼睛,直到天明。 翻身的她触到他的肌肤。她试着用指尖去碰触那光滑的充满了力量的身体,她想寻找往日那身体所带给她的快乐和冲动。但是什么也没有。没有任何的感觉。她的心里是空的。一切平静如水。她伤心绝望极了,她想定然是她的心已经死了,但是她明明是爱他的 |
-- 作者:流云无痕 -- 发布时间:2007/1/30 18:42:29 -- 于是她怀念当初。当初的肌肤之亲对她来说是至高无上的。每一次之后她都满怀着感动和感激。她说这肌肤之亲已决定了一切,它已把我们越来越紧地捆绑在了一起,使我们成为了两个不同性别的一个人。你就是我身体之外的那个我,而我也是你身体之外的那个你。她还说,很难想象有了这样的肌肤之亲之后还可能不爱,还可能会分离。她说不,我们永远也不分离。那时候,他们在一切可能的地方做爱。一度他们每分每秒所做的,就是寻找那可能的地方。无论在哪里。甚至在蓝色的大海中。他们游到人迹罕至的深海中。他们在海水中一次一次地撞击着,顺着那咸涩的水流的柔情。直到男人最终精疲力竭地仰面漂浮在海面上。喘息的声音弥漫着。她以为那就是他们的一切了。她用双手轻轻地捧着男人的头颅。她看见那黑发在水中变得柔顺。她亲吻那闭紧的双眼。海水一望无际的蓝。天空阳光灿烂。 后来,没有快感的阶段终于过去。她不知是怎样过去的,她只记得一本外国人写的关于性的书中说,人体中分泌的一种男女能够彼此吸引的物质元素最长可延续4年。然后那根神经疲劳了。需要动用其它的神经,寻找新异的刺激。所以4年的时候,人们容易离婚,而她的这种没有快感的阶段也恰恰是在第四年的这疲劳和麻木中。她对号入座。这本书竟使她对未来又充满了信心。她觉得这可能就像万米赛跑,她度过了那段最艰苦的假疲劳期,便有可能向终点冲刺。 后来一切都变得好了起来。经常到来的激情之夜使他们又像当初那样彼此不断地渴望着。男人知道怎样才能使女人满足,于是他总是尽其全力。他们无论谁都对他们之间的性生活感到满意,但尽管床上的那一切和谐美好无懈可击,他们在情感上却还是不可挽回地冷漠了下来。 也许是因为他们彼此太熟悉太了解太情同手足了。男人开始抱怨女人不关心他的生活和工作,不给他做饭,他甚至认为她根本就不会做妻子。而女人则抱怨他不喜欢她的音乐舞蹈和绘画,不喜欢陪她在林中散步,也从不关心她所追求的那种生活的色调。于是他们争吵。为了很多不值得争吵的事情。争吵的规模越来越大,程度也越来越激烈。最终的结局总是两败俱伤。各自的情绪都坏到了极点。 于是,做爱竟被拿来当作了武器,用以镇压那些不知来自何方的莫名其妙的无聊争吵。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一直在想,难道做爱真能平息在他们两人之间不断爆发的这可怕的战争吗? 然而事实上在他们日常的平静而麻木的生活中,做爱就是充当了这种他们之间是与非的调解人。做爱使一切变得模糊朦胧说不清楚,也压抑了她的个性和自由。这是常常使女人愤怒的。当他忽略了她的追求时,他便把她搂在怀里,吻她,然后便动手去解她的衣裤。一开始她总是奋力反抗着挣扎着,她脑子里想着那些被他忽略的事情。但是慢慢地,那兴奋和欲望也在她的体内萌动了起来。于是她忘记了她的需求,忘记了他们之间的是与非,忘记了她自己的工作,而开始与他专心地忘我地投入了那两个肉体在一起时的那一份至高无上的境界中。之后,她依然是满心的感动和感激。连她也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了。她迷失在那疯狂的激情中,她的自我就是那样失去的。直到她彻底安静下来之后,才隐隐地又重新感觉到一种茫然和无望。 为此她恨他。她会突然间赤身裸体地从床上跳下来,她对已经睡着的那个男人大声喊着,这算什么?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吗? 男人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个令人着迷的女人。我可以为你做一切。 什么是一切?一切就只是在这张床上吗? 男人坐起来。他迷惑不解地看着女人。是的你到底想要什么呢?其实我也意识到了我们之间已发生了些什么。你早已不再爱我了,你现在不过是认为对现在的生活有点弃之可惜罢了。未来随你。我希望我们都认真想想。 弃之可惜?你是说弃之可惜? 女人知道男人看透了她。他并不是对他们之间的事情充耳不闻,他不过是置若罔闻罢了。于是女人又重新躺在男人身边。她哭了。她说不是。她只是想不清楚,为什么在他们如此艰辛的彼此拥有之后,生活会是这样的。她不懂为什么在他们全都付出了昂贵的代价,包括他的前妻他们每个人的心上都伤痕累累之后,爱情却变成了水…… 然后他们彼此拥抱着,默默地等待着下一次激情的到来。 A打来电话。 A说他想了很久,但他还是想见她。 那时候,她和他分手已近半年,她正处在对他的一种很深的很物质的想念中,包括想同他做爱。她觉得在这种时候她本不该见A。见A肯定无论是对A还是对她自己的感情都是种伤害。但是她还是答应了A。 还是在那条闪光的小河边。她不想在还有着他的气息的这间屋子里接待A。是崇高的,他当然不该想也不该去做那种事。她知道选择小河边是她的一种冷酷。她毕生喜欢捉弄他人和自己,喜欢抓破自己的心。她说她是想在河边重拾旧梦。她在电话里把约会的时间定在了一个她认为应当极为浪漫的周末。她想,到了那时她便一定能从对他的怀念中挣脱出来了。她想她至少应当严肃而认真地面对A。 但那个浪漫的周末是一个阴天。是深秋的那种很浓郁很凄冷的阴天,冷风夹杂着细密的冷雨。清晨她听到窗外的风声便有些犹豫了。她掀开窗帘看到满街的黄叶,更有一种悲凉的感觉油然而生。她立刻想到该打电话通知他穿上件毛衣。当然她是下会打电话的,这不过是一种习惯性的想法罢了。但这哪怕是一个闪念也使她既愤怒,又沮丧。 秋天的冷风和冷雨骤然间激发了她冷酷的热情。最后,她还是拿着伞走出门去赴同A的那个约会了。她知道A无论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都会在那里死死地等着她的。她踩着街上湿淋淋的叶片,听雨丝打在伞上的细密的响声。这伞是他给她买的,这又是让她愤怒的地方。她觉得她生活中的每一件物质都深烙着他的印迹。这真可恶。包括她的血液里她的细胞中,他的精液已污染了她的全身,她像是得了艾滋病那样无法振作。 A早就等在了那里。 A当然会早就等在了那里。她走过去。她知道A站的地方就是他们那一年曾经信誓旦旦的地方。但是第二天A就撕毁了诺言。从此山盟依旧,锦书难托。爱不过是一场游戏。她被伤害了很久。她无言地走过去。和A并排站在了那河边。A没有扭转头看她,但A知道她来了。他们就那样彼此沉默着站在河边,共同看浓密的雨丝落进河水里的情景。 他们彼此沉默着。他们就这样至少有十几分钟。没有千言万语。然后A就突然夺过了她的雨伞,把那雨伞奋力地丢进了河里,并把她紧搂在A的雨伞下的A的怀抱中。她没有挣扎。也没有愤怒没有去抢救她的那把伞。她看着那伞就那样无辜地翻在河水中,就那样顺水漂流,那伞的浓重的色彩被雨丝击得模糊而破碎。她骤然间觉得自己很冷酷。然而她却能依然平静地抬起头对A说,你看,我们选择的天气不太好。记得吗?那一天阳光灿烂你撕破了我的心。而在今天的阴雨迷茫之中,你又扔掉了我的伞。她不再看A。她的眼睛只看着河水,和河水中的那把伞。她任凭A搂紧她。任凭A又把他的疯狂的吻印在她的脖颈和胸膛。她感受着那温热,但没有激情。她的心坚如磐石。她一直望着前方。在A的伞下。她只是轻声地提醒A,她说轻一点。那一年的那些青紫的伤痕痛了很久。 A的头发疯狂地摩擦着她的下额。A在向下寻找着什么。最后她伸出手来,轻轻地推开了A的头。她走出A的雨伞并开始沿着河边的小路向前走。她的头发被浇湿了。她觉得她就像是一朵已经凋谢的花儿。A脸色苍白地打着雨伞追过来。A不得不跟着她往前走。 她说,在我们之间差不多已相隔了十年。你对十年忽略不计,你以为十年前的那天就是昨天。昨天阳光灿烂。今天下起了雨。你一下子就跨越了岁月把昨天和今天联接在一起,但你了解我这十年的生活吗?你知道我也曾有过一段镂骨铭心的爱情吗? A说,那些很重要吗?关键是现在。现在是我们在一起。 她停下来。她扭转头望着A。她这是第一次认真地看A。她觉得A已经从那高悬的空中坠落了下来。她不懂A为什么要选择重新出现。A的出现使A变成了一个凡人。但是她不想告诉A她的感觉。她想那定然会伤害A。于是她只是轻描淡写他说,A我们现在都成熟了。然后她继续沿着小河向前走。她觉得她走路姿态有点居高临下目空一切俨然女皇,而退回去十年的那一天,她又是怎样怯懦地因为A的爱而受宠若惊。 那一刻她就站在A的对面。在A的家里,她听着A对她说着告别的话。房间里响着A最喜欢的歌手唱着的深情的歌。A说,他已经把最大的信任托付于她。A说,有你的目光,我将勇往直前。那一刻她听着A的表白身心颤栗。她做梦也想不到她如此崇拜的A会把信任给予她。她听着A梦一样的真诚和呓语。A就站在她的对面。很近。A说,留下来吧。没有暗示。A就那样伸出臂膀突然地把她抱在了怀中。A的力量很强大。A拥抱着她时竟也身心在颤栗。(没有像罗伯特和弗朗西丝卡那样在厨房的烛光中用跳舞来度过。而她和他第一次拥抱时也没有借助于舞蹈。但是他们喝了酒。酒的威力很大使人总是情不自禁。她于是敢在午夜的散步中把手伸进他的臂弯。后来她抽出了她的手在那湖边的暖风中与他对面站着。那是一片很大的湖。很令人难忘的一种夜晚的迷蒙。他们站在一条平行的线上。她对着湖水而他对着湖岸的那一片黑暗中的树林。没有爱的表白。他那时不表白。她记得男人说,我们回去吧。而她说,不。于是男人猜到了她一定是在期待着什么。男人对他们之间的事情一直小心翼翼,但尽管他小心翼翼他还是不顾一切地伸出手臂把这个满心期待的女人揽在了胸前,然后他吻她,在这午夜的外地的湖畔。)A亲吻着她撕咬着她。给她的感觉是A恨不能吞掉她。她惶惑极了。她想不到A会将如此的激情给予她。她几乎流泪。她知道A说留下来吧是想第二天再见到她。她在A的疯狂的拥抱中满怀着感动。(但是她和A的任何的一次身体的接触都几乎没有性的成分掺杂其中。他们从来不想上床,也从来不想做那种事,她为此而很不解。无论A怎样地抱紧她,她都感觉不到那欲望的激情。尽管A以为他是满怀了激情的,但她就是感觉不到。而他不一样。他是活生生的,只要她一挨近他就无法扼制她想上床想与他赤身裸体在一起的愿望。那鼓涨的暗示会使她意识到他爱她渴望她需要她,她于是为此也爱他渴望他需要他。她想这也许就是他们彼此相象的地方。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只是他们自己而不是A。他们太物质了。而A是另外的一种人。当然她也不想用超凡脱俗这几个字来形容A只是和他们这样的物质的人不一样罢了)。 结果那次她留了下来。她让A在阳光灿烂的小河边见到她并伤害了她。 然后,在雨中。 他们依然沿着河岸走着。后来她终于对着水面说,爱使人疲惫。要她再发动一场爱的战争简直是天方夜谭。她累了。她已经没有气力,也不再有热情。 她想她的话一定使A很尴尬。她继续朝前走着。雨水开始打在了她的脸上。她扭转身看见A依然站在原地。A也不再打那把唯一的雨伞,A的脸上是一副绝望的表情。她突然意识到她的话对A太不公平了。她与A现在都是需要慰藉的孤零零的可怜的人。她于是走回A的身边。她把A的雨伞重新打起来。她凑近A。凑近到足以给予A安慰。她在A的耳边轻声说,你看我不是来见你了吗?我不是没有去拾河水中的那把伞吗? 她说着抬起脚跟儿把她湿漉漉的脸颊贴在了A湿漉漉的脸颊上。 他们开始谈论分手的事。 那是在一场很疯狂的争吵之后。在那一次的战争中他们彼此在语言上的伤害都是最刻毒的。女人赤身裸体地躺在被子里。男人掀开被子去撕扯女人的身体。没有欲望只有愤怒。男人恨不能将女人撕成碎片。他用尽气力。他在那一刻对女人身体上的每一个部位都充满了仇恨。仇恨翻江倒海。那隆起的乳房是邪恶的沟壑,那隐秘的下体中隐藏着可怕的杀机。还有什么。他受不了那苍白的用于接吻的嘴唇里吐出的那些刻毒的诅咒。男人被气疯了。他无法克制自己。他用一个男人的力量去毁坏着那所有曾使他感到无比亲切和冲动的部位。仇恨也使他冲动。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战争,是家庭的暴力……但是男人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已经记不起这场战争究竟是由什么引起的了,直到,直到女人又提到了A。 是啊,A。 他们已经很久没提到过A了。是啊,你的那个A。他在哪儿?在你的脑子里还是在你心里…… 男人当然是知道A的。他知道女人的所有心灵的秘史。但是他为女人守秘。也从不以此做为话题。女人在向他坦诚了过去所有与男人交往的经历后,男人非但没有疏远她怪罪她,反而更加地珍爱她。这使女人怪异。她因而更加信任他和敬重他。那个夜晚女人也是赤裸着躺在床上。她说她要男人抱紧她,她才能讲出那些往日的故事。她说这些她从未对任何人讲过,因为她从没有真正信任过任何人。而唯有你。女人说,因为我真的爱上了你,我才愿对你坦诚。我知道这坦诚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但我宁可你从此远离我,也不想在欺骗中与你过虚假的幸福的日子。但是,我希望我在讲着那些的同时,时时能感觉到我身边的这个男人他爱我,他永远不会抛弃我。她还说,讲出来这些需要勇气,她不希望自己在毫无保护的情况下骤然成为了敌人或罪人。她又说,像我们这样的年龄已不可能没有历史,而且,那些本不是谁的过错。谁的过错也不是。 男人履行了诺言。 那个长夜,女人的故事说到天明,男人自始至终地搂紧她。 后来女人讲完了,她说,我全都告诉你了。这所有的一切。她说我不知道我这样做是不是对,是不是伤害了你。你完全可以重新做出选择…… 男人沉默不语。女人无法想象他在这坦诚的长夜是怎样渡过的。女人说,你也可以走…… 男人抱紧了女人,他说,我只想能更好地保护你。 女人说,就像是拔掉了满嘴的坏牙,你可以松开我了。她说小时候拔牙她总要这样被妈妈紧抱着,才能勇敢地坐在牙医的躺椅上。女人说,忘掉我吧。很多男人都不能容忍在伟大崇高的爱情中沉淀着往日的污秽。 男人狂怒。男人说,他不是很多男人。男人又说,早就不是茶花女的时代了,你该信任我。 然后男人更紧地抱住了女人。他说,要紧的是,我们现在彼此深深地相爱。 然后他们在启明星升起的时候做爱。他们经受了漫漫长夜的洗礼。一切之后,他们依然相爱。他们仿佛已超越了什么。 但是,为什么你还是提到A? 男人抓住女人的头发,他继续拼力地撕扯着女人。战争延续着,哭声和喘息声。女人披头散发像木偶一样被拉来拉去。依然是刻毒的咒骂绝情的呼喊,直到女人抱紧着她被弄疼弄伤的身体赤裸地蜷缩在床角儿。很多的淤血慢慢变得青紫了起来。柔滑的身体上已伤痕累累。女人无声地掉泪。她慢慢从床上走下来,她想她从此将会毕生反对家庭暴力而奋斗,她要杀死所有粗暴专制的男人…… 她开始穿衣服。一件一件地遮住了自己遍体鳞伤的身体。她想他们之间已经没有爱了,于是她很冷酷地说,我们分手吧。 男人立刻回答说,好吧,越快越好。 女人说,我本以为我们这样的人是不会这样的。 你以为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吗? 你也这样打过你的前妻吗? 男人再度揪住了女人。他恶狠狠地盯着她,然后又放开了她。 女人开始收拾她的衣服。她一边流泪一边一件一件地把那些衣服从柜子里找出来。她把它们扔在床上,想不到很快她的各种衣服就堆积出一座小山来,她想不到自己竟有这么多衣服在他的房间里,自己已如此之深地侵入了这个家,待她的所有物品拿走的时候,这房子里竟仿佛被洗劫过般变得空空荡荡。女人想哭。她强忍着眼泪要男人把这些衣服送回她自己的家。男人居然欣然答应,他甚至当即就叫来了一辆出租车。 转瞬之间,这小山一样的衣服就堆在了女人自己的房间中。 男人气喘吁吁。他把最后一个箱子提进屋后转身就走。而女人先跑到了门口。她挡在了她的房门前。她说,你不能就这样走。男人说,楼下的出租车在等着我。女人说,我已经付过钱请他离开了。男人说,你让开,我会再去叫一辆。这时候女人突然趴在男人的胸前哭了。她说,我不能让你走,至少,我现在不让你走。接下来,女人去解男人衬衣的纽扣,但被男人凶狠地推开了。 女人说,我要你。要你留下。 男人说,你真的想要我吗?不,你如果想要就不会这样对待我。 可是你并不爱我。 |
-- 作者:流云无痕 -- 发布时间:2007/1/30 18:43:50 -- 不爱你我就不会回国了,但是你并不珍惜这一切,这一切在你的心里毫无分量。 但是我需要你。女人哭着。变得温柔。难道你不需要我吗?不需要我的身体吗? 男人说,不。说过之后便向外走。 女人拉住男人。她大声说,你不能走。我要你。就现在。 就现在?男人脸上是冷酷的笑。那么你要付给我钱。 你说什么? 因为我不想要你。 你是混蛋!女人发疯地扑向男人。 男人说,别作践自己了。然后他便扬长而去。女人被留在了孤寂中。有满腔的怒火不知该如何发泄。她觉得她简直要疯了。她把堆在床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扔在地上。房间里到处是灰尘。整个的夏季她一直住在他的房子里。自己的家反而显得陌生了,而且转瞬之间又被她弄得乱七八糟。她大声哭叫着。直到她精疲力竭。然后她愤愤然给他打电话。电话里永远是占线的声音她知道他拔掉了电话。她更是气得发疯。像被困在笼中的野兽。 然后,突然间,一切寂静了下来。仿佛什么什么全都结束了,又仿佛什么什么都不曾开始过。她回到了零。那时她并不知生活中还存在着他这个男人。他活在他的世界里,而她则行走在她自己的天地中。他们或许相遇却没有相识。后来他们相识了却没有相爱。她记得他们走到一起的那个夜晚他曾对她说,在此刻之前,我们就像是两个盲目的游水者,在那片苍茫的海水中瞎扑腾。他说我们有时离得那么近却不曾拉住对方的手。他说也许我们曾一万次失之交臂,而岁月无情。他还说,直到我拉住了你的手我拥有你的身体我才知道了我此生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是的,他就是这么说的。她记得他在六年前的那个夜晚说过的全部的话。但是,为什么在他们共同游过了这一段美丽的光阴之后,又重新回到了茫然的彼此见不到对方的那一片大海中。 她觉得生活很无情也很无奈。但是她终于能够平静了下来,并能够审视他们的过去。她拚力搜寻着往日的那许多值得回忆的东西。女人为那值得记忆的东西而感到很难过。她想,倘今后真的再不会有他来管理她惦记她,倘再也等不到他的电话再也触不到他的肌肤……那日子将会是很不堪的而她也会很可怜。 女人流泪。她想她是怀恋他怀恋与他共同的生活。 后来女人走出了房间。她走到了房子附近的那片林中。那时候炎热的夏季刚刚过去。林中的树叶已被秋露不经意地染上了一片棕黄。林中是渐浙沥沥的小雨。很凄切的一种美丽的伤感的情调。她这样在雨中缓缓地走着她这样清洗着自己。她觉得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纯粹属于自己的空间了。她漫步着。踩着潮湿的石板路。这样她独自一人直到黄昏。黄昏的时候,天空开始变得明朗。红的夕阳坠落在遥远的那片湖畔。空气清新极了。小雨洗去了尘埃。女人走进街边的咖啡厅又独自去喝了一杯咖啡。 她起初很犹豫。但后来她想她宁可不要自尊心,因她是爱他的。她想她的生活中,包括未来甚至永远的生活中,是除了他再不会有任何其他的男人了。于是她走到咖啡厅的电话机旁,她拿起了电话。 但是她最终还是没有去拨他家中的那个号码。 放下电话之后,她几乎徒步穿越了大半个城市。她一直走到深夜才终于看到了他窗子里的灯光。那灯光在寒冷的黑夜中显得很明亮,也很温暖很诱人,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她同时也有一种恐惧,为此而心怦怦地跳着,她很怕他午夜的生活里会有另外的女人陪伴着。她想她为什么至今依然不信任他。或者是她太爱他了太怕他被别人夺走了。她在黑暗中走上楼梯。她听得见自己很轻的也很胆怯的脚步声。她敲响了他的门。他没有犹豫,也没有问是谁就打开门。他打开了门接纳了被夜晚的寒露打得冰凉的女人。 他们没有讲话。 很温暖的灯光流泻着。 他们站在客厅中对视着。这样很久。后来男人伸出手臂把冰冷的女人紧紧地搂在他温暖的怀抱中。女人哭了。她在男人的怀中说,怎么能没有你…… 她想她怀念他是因为他毕竟是一个很好的男人。而弗朗西丝卡和罗伯特的故事之所以感人,她想可能也是因为罗伯特是一个很好的男人。罗伯特的好是在于他尽管热烈地不顾一切地用毕生的情感去爱着弗朗西丝卡,却从不对弗朗西丝卡提出任何要求,不拆散她的家庭不搅乱她的平静不卸掉她要承担的那一份对丈夫对孩子的情感上和道义上的责任。罗伯特只把弗朗西丝卡那几个读起来很好听很美丽很动人的字母戴在脖子上。后来,弗朗西丝卡就成为了那个陪伴罗伯特终生的永恒的信念了。 但是她不知道是不是她拆散了他的家庭。是不是她让他的妻子独自留在了那遥远而宁静的国度中,是不是她对他提出了太多的要求。她认为他好是因为,他并没有因离婚的事而同他的妻子反目为仇。他们最终是平和地分手,依然是生命中最好的朋友。他们之间远隔万里,却一直能有如情书般的信件的往来。她想唯有他才能将这一切处理得如此之好,也才能使她在这未来与他的相爱中,不深怀着那样的一份负罪和歉疚。他好还因为他作为男人始终牵挂着他远在异国他乡的前妻。每到圣诞前夕,他总会拉着她一道为他的前妻去买很多的漂亮的衣服给她寄去。他们还会互相铭记着对方的生日。互相在生日的那一天寄去满怀深情与爱的贺卡,他们会在那美丽而精致的卡上说最令人感动的那些发自真心而不是虚伪做作的祝福的话。很多年了,他们一直如此。 而她便是被陷在了这样的一份好人的情怀中。她在这情怀中受着折磨。 她一边庆幸他是个这样的重感情的好人,相信一旦她成为了他的前妻一定也会得到如此的礼遇;一边又为他的如此对另一个曾同他有过感情上以及身体上纠葛的女人体贴温存、无微不至、念念不忘而感到妒嫉和愤怒。她觉得满肚子委屈。她经常为此而同他争吵。她甚至固执地认为他的情感的深处是依然深爱着他的前妻的。 他辩解。 他从来不说他的妻子不好。 他说她是个无辜的女人。 他还说他必须关心她并尊重她。 他也很固执。他说,我无论怎样地关切她也不过是只能用写信去安慰她。我已经不能具体地实在地给予她帮助。我去过她那里。我知道在她的一个女人的实际生活中会有着怎样的困难。困难很多,她很艰辛,我本来是应该在她的身边的,但是,难道你连这都不能宽容吗? 然后,她才懂了在他们的这复杂的生活中还需要宽容。 她想难道她不宽容吗?她记得她此生最大的宽容就是她曾以她终生也不会忘记的那种最深切的痛苦为代价而放走了他。 那是在他们已相爱了两年之后的一个初春的早晨。那个初春的早晨很寒冷。他们在那个夜晚睡在了一起。他们做爱。在做爱时她听到他说,不管他妻子的那个外国怎样地好,他也一定要在这里。他还说他此生只爱她一个女人,他是要生生死死同她在一起的。 于是她在他们的不可抑制的激情中有了某种预感。她知道他迟早是要走的是要离开她的。她不再相信任何男人的海誓山盟。她也不相信他最终会舍弃欧洲的那文明优雅宁静舒适的生活。她在心里哭泣。她知道在他们之间是有着一重很难摆脱的阻隔的。两年里她一直试图把他推开,想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但是她做不到。她爱他。只有这样的一个唯一。她不能想象他走后的那情景。她不知自己是否能摆脱困境。 而他的妻子并不知道他的爱。她只是在隐约之间觉出了他的冷淡。但那个女人仍然在奋力地为他办理着一切出去的手续。她也想念他。希望他能尽早地去到她身边。 结果就在那个初春的早晨。她艰难地从他温暖的臂弯中爬起,走进了早春的依然寒冷的大风中。她一直在流泪。后来那预感越来越强烈。她的心怦怦地跳着。那么清晰的一种不安。她觉得一定要出什么事了。她想她可能终于要失去他了。于是她停下来。她在狂风中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街边的电话亭。她争切地把硬币投进去,她的手在颤抖,然后她听到了他那么熟悉而又温暖的声音。 她问他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问她,你现在在哪儿? 她说,在街上。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说,不…… 别说不。我已经感觉到了。告诉我。 那么好。你来吧,来了我会告诉你。 不,不,你现在就说。 是的。她来信说她把一切都办好了。我可以开始办国内的手续了。她希望我能尽快去,但是我…… 她不再听了。她觉出她的眼泪正不知不觉地涌出来。 ……你在听吗?你现在在哪儿?告诉我,我去接你。 她挂断了电话。她斜靠在电话亭透明的玻璃上,哭着。这时候有个中年男子来打电话。他看见了电话亭中的那个女人在哭。然后他就走开了。他站在附近的一棵大树下。在早春的阳光中抽着烟。尽管树下那冰冻过的泥土已开始变得潮湿,但那时候树上依然是枯枝。枯的枝在风中彼此碰撞着,发出来一种奇怪的凛冽的响声。 她回到了他的家。 他们平静地对坐着。 她问他这一切都是真的吗?他点头,并不停地为她擦眼泪。那泪水不停地流着。她说她也不知为什么会这样其实她并不想哭。她说她觉得她是遇到灾难了。一切很可怕。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内心充满了恐惧和苦痛。她说两年来她一直在为自己编织着一个美丽的谎言。她始终不敢面对他必定要走会走这一严酷的现实。她一直坚信她找到了他就能毕生拥有他。她这样欺骗着自己,使自己在与他的这情感的陷阱中越陷越深。如今没有人来救助她。她说你若是还在国内,无论多远,我还都可能找到你;但是,你是要离开这个国家,从此,我即使插上双翅,也无法再找到你了。她问他,你体验过什么叫绝望吗?你不会体验的,因为你马上要走了,你是愿意到你妻子那里去的。 男人说,是的,我是想去看一看她。你放我走,然后我也一定会回来。 女人说,我放你走了,也就不会在乎你是不是会回来了。 男人说,不,你不要这样说。你应当相信我。 是的我当然相信你。我相信你一定会走,到了那里,也一定会和她做爱。 可是你知道的,我只爱你一个人。 男人走过来抱起了女人。 女人说,不,你别这样。 女人挣扎着,可男人还是把她抱了起来并轻轻地放在了床上。男人说,我只要你一个女人。你才是最好的是我最疼爱的最无法舍弃的。就为了这些我一定要回来。我只希望你能相信我,相信我这身体里面的所有的对你的爱。 女人从未听男人说过这么多的好话。她也从未像今天这样不相信男人的话。她只是无声地流泪。 男人开始吻女人。他的脸上沾满了女人咸涩凄苦的眼泪。而女人拒绝他。他们相互撕扯着。后来男人扯烂了女人的衬衣和长裤。女人哀求着说,亲爱的,求你,别这样。现在别。你根本就不知道我的痛苦有多深,我甚至想到了死。这生活中没有了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后来女人终于决定了最后再试一次。她想既然她深爱着这个男人既然这男人一定要走既然这男人又许诺一定要回来,她就试着最后一次相信他,等待他。 从那个早春的清晨,到那个肃杀的秋季。整整半年,他们陷在极度的混乱中。她陪着他去办理所有出国的手续陪着他按他妻子开列的清单去买各种国外生活所需的用品,包括陪着他去买避孕套去更改航班的日期。他们宁静的生活被破坏了。一切被卷进了紧张和无序中。而在这所有的混乱中唯有一种事情是永恒不变的,那就是做爱。不停地做爱。一次又一次。仿佛他们已到了世界的末日。仿佛男人要将所有的生命掏尽。 然后是争吵。在争吵中辩论宽容。然后是宽容和争吵交替控制着女人的行为。宽容时,女人还想要这个男人;而争吵时,她却想把自己和这个要走的男人全都杀死。于是,在宽容时她允许男人带走避孕套。她想他如果使他的妻子怀孕,他的返回就更是一纸空谈。她宽容还因为她知道他们必定是要做爱的。然后紧接着他们又是争吵。她对他们必定要做爱这件事满怀了仇恨。她不能忍受她所爱的这个也深爱着她的男人会跟她以前的别的女人做爱。她觉得她几乎被这件事逼疯了,她只要一想到他们见面之初的那种新婚不如久别的情景就裂肝断肠。 她没有到机场去送他。 她只是在深秋的夜晚的大街上哭着攥紧了他的手。 她离开他后回到自己的家里哭了整整一夜。 然后是等待,是漫长的冬季…… 那些往事在哪儿呢? 后来S又来了。 S说你为什么这么久不去看我。S说,我认为你可能是又陷入了一场新的感情危机中。S说,像你这样的女人是不可能不爱男人也不可能不被男人爱的。你于是会因为你的动人可爱而被永无休止地折磨下去。太可惜了,S说,这些天来我极认真地研究了你。你是一个很特殊的女人,你的特殊就在于你的生活和生命里都不能没有爱,或者是不能没有男人。可是男人对你来说就真那么重要吗?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就做出那种取消出版合同的决定。你知道你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吗?你的事业和你的今天比起你的爱情就那么微不足道吗?太愚蠢了。听我说,你要是自甘堕落,首先你至少要拿出三万块钱来赔偿你给你的出版商造成的损失。而且今后别的出版商也不会再来找你了。因为你是个不讲信誉的任性的我行我素的人。你也会失去你的读者。你一天不出现,人们就会一天忘记你;你永远不出现人们就会永远将你遗忘。这个社会很无情。有无数的竞争者在觊觎着你将要空下来的位子。还有,你知道我给我的那些在感情上出现危机的女病人们的忠告是什么吗?其实只有一句话,简单极了,就是忘掉那些臭男人,做你自己的事情。实践证明唯有你自己的那些事情不会欺骗你。据我分析,事业才是你赖以生存下去的唯一的支撑。而你怎么会竟连事业也不要了呢?那你还有什么呢?你将一无所有。一无所有之后你又会怎样呢?垮掉。就像你现在这样。在房子里蓬头垢面。不梳洗不化妆也不保养自己的皮肤。抽烟还有喝酒。你糟踏你自己。这样很快你也不保养自己的皮肤。抽烟还有喝酒。你糟踏你自己。这样很快你就会全线崩溃。来,坐到这镜子前来看看你自己。看看你都成了什么样子。憔悴的黄脸婆。你已经不再光彩照人了,也不会再有男人来爱你。听我的话不要放弃自己。你要抓住你自己,不要从这崖顶坠落下去。要知道坠落的速度是极快的。爱情算什么。男人又算什么。一切都可能重新开始,只要你自己振作起来。我记得当年他到国外同他老婆睡觉时你都没有这样消沉过。是你自己不要他的,你反倒这样没精打采的。你到底是怎么啦?有那么严重吗?以至于你连生命都不想好好打理。你的那本《不可摧毁》真是棒极了。他说出了所有姐妹的心里话。我到处推荐你的书。很多女人说,读了你的书她们便不再唯唯诺诺,唯男人的命是从。你看你做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尽管你失去了他,但你却正把姐妹们从男人的桎梏下解放出来。这牺牲是值得的。你正日益成为女人们心目中的那可敬又可亲的英雄…… S唾液飞溅。S的嘴角因无休止的夸夸其谈而布满了白沫。S的形象令人恶心。她觉得她终于不能够再忍受下去了。她起身走到门口把门打开。她说,我自己的事情当然是由我而不是由你S来做决定。我不是三岁的小孩子,我知道我该怎么做,她又说,S,我想我们今后不要再见面了。永远不要。好吗?我知道你我都会很伤心,但我确实不想保持我们的友谊了。S我请你原谅我。我们志不同道不合,我不像你那么恨男人。还有,失去了他,我觉得对我很重要。真的很重要,这一点你是永远也不会理解的。 S目瞪口呆地站在了门外。 然后,她关上了她的门。 他在飞机场见到了来接他的妻子。看得出他妻子是精心打扮过的。他们没有像那些久别重逢的外国人那样当众热烈地拥抱和接吻,他们只是很含蓄很宁静地面对着面。然后他们取行李。然后他们坐计程车回到了他们的学生公寓。一路上他有一种很复杂的心态。他既不能专心同妻子谈话,也顾不上去欣赏车窗外美丽动人的外国风光。他只是觉得他心里的某个地方很疼。那疼痛一直折磨着他。 他妻子为迎接他的到来在房间里摆满了鲜花。而他在回到公寓的第一刻便拿起电话拨通了那个国际长途。十几个小时之后他终于又听到了她的声音。他觉得那一刻心被揪得更紧了,那疼痛蔓延着,他放下电话抬起头,便迎面遇上了他妻子的目光。他垂下眼睛。他觉得有点不自然。他不知在这样深爱过另一个女人之后,怎样才能但然地面对依然在爱着他的那妻子的目光。 一切变得陌生。 |
-- 作者:流云无痕 -- 发布时间:2007/1/30 18:44:22 -- 几乎没有共同的话题。 那晚他睡得很早。他用时差作为理由在心里拒绝盼望着他的妻子。他想这真是太残酷了。无论是对谁,也无论怎样去做。那晚尽管他睡,得很早,但他的妻子在洗过澡后还是躺在了他的身边。这是天经地义。他没有权力推开她。她是他妻子。其实他们的卧室里摆放着的是两张单人床,但是他们还是挤在了一张床上。这是第一夜晚。为了这第一个夜晚他曾答应过她。而且他自己也不想在二十四小时不到就进入另一个女人。为此他心里很凄苦。他不知该怎样处置他对她的许诺和他对他妻子的同情。他妻子正在他的身后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脊背。那是欲望。是郁积了整整两年的一个女人的欲望,他觉得他也真的不忍让他的妻子失望。于是他关掉台灯扭转身。他在黑暗中拥抱和抚摸着他的妻子。一种既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于是有热望涌起。一切如初的那样一种平静的冲动。然后就在那缓缓到来的平静的冲动中,他像被什么猛刺了一般骤然间心很疼痛。他想起了他的许诺。他骤然间萎顿了下来。他如死人般躺在那里。后来,他被他身边的这个女人的眼泪打湿了脸颊。他知道她哭了。他觉得这一切确实太残酷了。他想他妻子有什么错?她这样历尽艰辛两年来一直苦苦地等着他盼着他,而他真的来了对她又如此地冷淡。他觉得这对他妻子不公平。于是他再度伸出手臂把那个抽泣的女人揽在了怀里。他终于毁掉了那许诺。事情完了之后,他听到他妻子在他耳边轻声地问着,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他说,没有。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我一路上太累了。然后他便移到另一张床上。他说睡觉吧,但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在黑暗中睁大着眼睛,他想尽管他真的很累很疲乏,可他最后还是出于道义做了那件事。但尽管做了感觉却一点儿也不好。然后他开始想她,想她此刻在做什么,想他们做爱时的情景。想念使他很痛苦。他开始为他刚刚做的那事后悔和自责。他觉得他实在不该毁了那诺言。这实在不是好兆头。整整一夜他始终醒着。醒着在黑暗里想念着她。他想着她的时候心很疼。他时而听到他妻子翻身的声音。他知道她也一定是很难入睡。这样直到清晨。他一到清晨便开始趴在厨房的餐桌前给她写信。 然后他慢慢变得平静。慢慢地熟悉和了解了这外国的生活。后来有一天他终于对他的妻子说,我还是要回去。这里的生活不属于我。我原以为他妻子会很愤怒,但想不到她竟用异常平静的口吻说,好吧。但是你好不容易才出来。国内有多少人都巴望着能像你这样,可你却固执地要回去。我想我也拦不住你,我只是希望你能在这里多看看…… 他有了妻子的这许诺便开始轻松地感受这里的生活了。他甚至认为既然有了回去的前提,那么早几天迟几天也就无所谓了。 后来有一天早晨,他妻子从门外的信箱里拿回了一封信。他妻子知道那是她写给他的,但是他妻子没有看,她只是平静地将那信交给了他,然后便出去买东西了。 他读她的信。其实她在那信中也很节制,她把她的思念和眼泪只隐语般倾注在看不出的字里行间。他读过之后很感动。有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牵扯。他心里很酸楚,家中无人的时候,想大声叹气。然后他藏起了她的信。一封又一封。他妻子竟也绝口不提那些信。他们彼此都很冷静,相安无事。平日里总是那种有说有笑,家庭气氛默契而和谐,而且她总是尽量使他到处玩儿得很开心。 但是他们其实心里都明白,有什么被掩盖着,而那被掩盖的东西是毁灭性的、是致命的。 这样日复一日。他开始归心似箭。但是有一天,他妻子突然对他说,这里的公寓太不好了。他们应当搬家。她已经看好了一处房子,在郊外,她很喜欢,她要他陪她一道去看房,她说只要你也喜欢,咱们就把它租下来。 他无法形容在听到他妻子的这番话后他心里是怎样的滋味。因为他立刻就想到了搬家将意味着他延迟归期。他为此而很不开心,思绪又重新沉重起来。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他还是陪着妻子去看房。 那两层楼的房子确实很好,而且租金也并不贵。只是那美丽的郊外太寂静了,人烟稀少,他为此而顿生凄楚和不安。显然他妻子是要留他同住在那郊外的很好的很美丽的房子里,而他的心里却想着当他走后,他妻子要怎样独守这郊外的空房,这徒然的美丽。 但是他们还是搬了家。 因为搬了家所以他不能很快地返回。他要陪妻子在郊外的新房子里适应一段。为此他给她写信。他在信中几乎是求她了,他说,你一定要等着我…… 然后他开始拼命装修这个郊外的新家。很多的活儿都是他亲手去做。他只希望能留给他妻子一个尽量舒适方便的房子。那所有所有细小的地方。电灯,水门,抽油烟机,以及浴室的设备,等等等等。他每日辛勤地劳作着。有一度,他妻子甚至以为他是为了留下来才如此地努力。但是,后来,当这座房子的一切就绪,当他确认他已经留给了妻子一个舒适温暖的住所之后,他终于在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又重提了他想回去的事。 他妻子放下手里的筷子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他。她说,我以为你已经决定不走了呢。他妻子说完之后便默默地离开餐桌上楼回到了卧室。她以为他也会回到那卧室,但那个晚上他没有。他睡在了楼下的沙发上。他也是彻夜难眠。他彻夜听着楼上他妻子的哭声。但是他没有上楼也没有去安慰她。他不愿再伪装了。他想回去,一天都不想再等。他太想她了,她不愿总是把她丢在那遥远的、独自一人的凄冷中。 后来的日子里他就干脆住在了楼下。他们不再做爱,甚至很多天也不说一句话。 唯一的一次,他妻子同他大吵大闹。那是因为她无意中读到了他写给她的那许许多多的信。那些信无疑证明了他们之间的爱。证明了那爱的刻骨铭心,证明了他为什么一定要回去。他们争吵。说出来彼此伤害的不好听的话。那个晚上,他依然没有到楼上的卧室去安慰她。她不想和她亲近。而且他第二天清晨便独自坐着火车去了另一个城市。 他为了能有一个独自的时间想念她。 那是个很美丽很安静的城市,在那座城市里,整整一天他始终坐在墓地的长椅上,听教堂一次一次鸣响的钟声。那用缎带捆扎起来的艳丽的或是已经枯萎了的鲜花。他想到这是遥远的她最喜欢的景象。他想他是在带着她的眼睛和她的心在看在感受着这里的一切。 真正的静谧。那些安息的灵魂。 他想她。他爱她。唯有这信念是不可更改的。没有万全之计。他找不出来。他必须做出选择。他一定要伤害别人。他不是一个完美的男人。 他想起了昨晚的景象。当他洗过澡后从卫生间走出时,便看到了坐在客厅沙发里的妻子,她的眼泪,还有摊开在她身边的那许许多多的信。一页一页地。铺天盖地。骤然间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即刻意识到他妻子已经被伤害了。但是他心里更清楚,写下那一页一页苦痛的女人被伤害得更惨。 他很愤怒。他走过去将那一页一页信纸收起。这是纯属于他个人的领地,是隐私,他不喜欢有不相干的人闯进来。他压抑着怒火。他对他妻子说,好啦,你上楼去睡吧。 然后是铺天盖地的质问、诅咒还有辱骂,唯一的一次,他们彼此都深深地伤害了对方的心。 他没有上楼。 他想他的心其实也被伤害了。他们这三个人在感情的旋涡里搅着,每个人都不愉快,每个人都在饮着杯中的苦酒。 这样他在那个美丽的城市一直呆到了黄昏。他眼看着太阳从那教堂的尖顶沉落下去。黄昏的时候他返回。他返回时怀了必走的决心。他胸中只装着对她的爱。唯有这爱是至高无上的是他一切行为的终点。他想无论如何!然后,他便撞见了他妻子的目光。 那是种幽怨的而又凄凉的目光。那目光使他心生颤栗毛骨悚然。他觉得他心里的那坚冰般的决定就那样无形地融化了。化成了温暖的水流缓缓地流过他的心。他想哭。他心里很难受。他不再有决心,也不再有勇气,他难于启齿,什么也不能谈。 白天,他妻子为他做了一桌的饭菜。很丰盛。他在她友好的微笑中坐在了餐桌前。她在他的对面。她在幽暗的灯光下显得很美丽,那是种哀伤的美丽。她的那哀伤的美丽使他很感动。他进而反省自己对她的冷酷。他也对着她微笑。他想他们原本是非常非常熟悉和理解对方的。然后便是心的疼痛。是被揪紧了的那疼痛,那疼痛即刻遍及全身。他知道那是种生命的疼痛。他无望地在心里呼唤着他用生命去爱的那个遥远的女人。他在心里责问着上天,你到底要我怎样? 他妻子用善良的目光看着他。然后,她用最平和的语调说,我已经为你订好了回去的机票,是下个周末,我想走以前再为你买一些礼物,回去送给国内的朋友,另外,也想让你看看这里的圣诞节。 他很愕然。愣在那里。 机票就在这里。他妻子把那个航空公司的纸袋推到他面前。然后她说,我们吃饭吧。 他没有去看那机票。他低下头,觉得心里很难受。他既没有轻松感也没有解脱感,反而觉得心沉重了很多,铅一般的歉疚从此坠在了他的心头。 他们默默地吃完了那顿饭。 吃过皈后,女人便无声地回到了楼上的卧室。他留在厨房里洗碗。洗碗时哗哗的水声遮掩了他心中的哽咽。然后他还是睡在了楼下的沙发上。他夜不成眠,一想到妻子要独自留在这荒凉的郊外就心里发酸,他听到楼上也不断发出响声。卧室的灯开着。他终于忍不住上楼。他推门看见妻子正为他收拾行装。她抬起头看他时眼睛里顿时盈满泪水。他觉得他再也无法抑制自己满心的悲伤。他禁不住走过去,默默地把妻子紧紧搂在怀中。他已经很久没这样拥抱她了。他亲吻她,对她轻声说着感激的话。他说都是他不好,他实在不愿这样伤害她。他妻子在他的怀中哭着。最后她说,原以为我们能在这里生一个孩子…… 后来在那个晚上,他留在了楼上的卧室。 后来。他临走前的一个晚上,都留在了楼上的卧室里。 再后来,他为妻子买回了一棵大大的圣诞树。那树被他们装饰得非常美丽辉煌。他们去看市中心的圣诞狂欢,然后便回到乡下的房子里,在那棵美丽的圣诞树下互换礼物。 最后,他妻子送他到机场。一路上他们始终沉默。最后他让她回去。最后她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最后他紧紧地拥抱她与她告别。那时候他不再怕众人的目光,他觉得有种永别的感觉。他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流下了眼泪。在机场,他明知她还不可能回到家,但他还是拨通了家中的电话…… 他知道他是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 她的女老板在凯撒皇宫的咖啡屋里等着她。她答应来出席这一次小小的约会是因为她每天闲呆着实在是无事可做。也许还是S说得对,她和其他的那些因失恋而奋起的女人们不一样。她只有同他在一起的时候,才拼命地想做事。又要做事又要做爱,所以总是显得生命很短,时间很不够。而现在他们分手了,她也就骤然之间既不想做事也无从做爱了。所以她才有很多很多无聊的时间无从打发。她没有激情,自然也不会有所谓创作的冲动。她没有冲动也没有欲望,她觉得她就如水中的浮萍顺流而漂泊着,没有根,也没有生命。她此刻就是用这种既没有根也没有生命的脚步走向她的女老板。 大厅里很安静。她端坐在女老板的对面。她认为女老板的珠光宝气很刺眼。她说她不想抽烟了。抽烟有什么意思?她问她的女老板,你不觉得我像一具僵尸吗?或者是行尸走肉? 她的女老板说,好像你不该这样。 不该这样?那我又该怎样呢? 振作起来。 振作起来?我?我是说此一时彼一时了。 但至少你还该知道这是个法制的国家吧,女老板笑眯眯地继续说,而且各项法律在慢慢地健全着。我想以你这样的名望,显然你是不愿被绳之以法使名誉受损的吧。在你的读者心中,你一直是一个既善良又美丽的女人。可一旦你要对簿公堂;就会名誉扫地,我不知那时的舆论界是不是还会护着你。 当然不会,因为我没有钱,我想这点我还看得清楚。她说,你看听你的话就像是在听一堂法律课。我当然没有工夫也没有精力和你们为了几万块钱打官司。其实真正应当绳之以法的我觉得倒是你们。你们这种人是出版界的蛀虫。这些年来你们瞒印数偷税漏税的金钱至少能盖起十座这样的凯撒皇宫了,更不要说你们是怎样地欺压和盘剥我们这些写字的人。难道你们还不满足吗?我身上其实早已没有什么油水可榨了。我承认我的时限已到,江郎才尽。我不能动笔。我只要一拿起笔来就周身颤抖,一看见稿纸就眩晕恶心。我憎恶写作。也许真像S说的,我的神经已出了毛病,我需要由你们来拯救我。但是我决不会去住S的病房。你可以转告她,她的病房只能是把正常的人变成疯子。因为她自己就是个疯子。你们也一样,只不过你们是被那些臭钱弄疯的。 女老板不但没有被激怒,她反而又笑嘻嘻地赔出了一副笑脸。她说,你为什么要拒绝电脑呢?明天我就会派人把一台最新型号的电脑送到你家中,还会给你送去一个英俊潇洒的电脑专家,让他手把手地教你,你会有全新的感觉的。相信我。忘掉他。一切都还能重新开始,你应当看到希望。 是的。当然。我一直很明白这个道理。只要不是阴天,你每天早晨都能看到太阳照常升起。不管你是不是痛苦也不管你是不是绝望。但是,我也讨厌电脑,就像讨厌纸和笔。你知道吗?关键是我的大脑已不会正常工作了,而且脑神经也开始萎缩,很抱歉,这一定使你很失望。我很感谢你关于电脑的提议,还有关于希望的暗示,还有,那个风流潇洒的电脑专家,不知他在床上的知识是也是也很渊博? 她们不欢而散。 她想,这些讨厌的说客。 但是她的这位女老板还是不死心,或者是她还不忍心最后抛弃她。所以她离去之前又和她订了一家更为高级的希尔顿大饭店。女老板希望在周未能和她在希尔顿共进晚餐。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因为她无论是怎样的周末,都不再会有什么要赴的约会了。 女老板很忙。她还要去忙着发现新的能为他们赚钱的女作家。由她们去好了。这些女人们。她想。而她累了。很累。需要轻松和休息,需要用过去积攒下来的钱财去享受。 她继续坐在凯撒皇宫的咖啡屋里。她又要了一杯咖啡。她觉得独自坐在这里的感觉还是很好的。这里在白天人很少。因为能像她这般整天无所事事的人实在是太少了。人们都在忙着聚敛财富。像她这种主动放弃赚钱的人也太少了。她想她是为爱而活在这世间的,而不是为了钱。她最终还是忍不住要了一包香烟。就在她点燃香烟的那一刻,她突然想到了弗朗西丝卡,想到了《廊桥遗梦》中总是由罗伯特为弗朗西丝卡点上香烟的那个细节。但没有人为她点烟。她不知自己是不是很失落。她想她尽管不像那个美国中部大草原上的农妇弗朗西丝卡那样充满着生命的活力,但是她和那农妇对于抽烟、喝酒的态度是一样的。她想,弗朗西丝卡好就好在为了爱,她宁可把自己原来的生活搅乱,宁可不要平静的心态,也要去勾引那个很帅的且很性感的牛仔罗伯特,田园诗般的勾引。但毕竟也是勾引。至少,她会换上那件淡粉色的裙子会将乳房的线条清晰地暴露出来会注意到那个男人肩膀上和肚皮上的肌肉,还有他的削瘦的屁股。她想,这是弗朗西丝卡最美好的地方,也是一个女人最可宝贵的品质。而她一直认为,一个女人是应当注意男人的身体的,而不是只注意到他们的头脑和智慧。 但可惜这里不是依阿华。 她觉得想到这一点很令她沮丧。 在凯撒皇宫的金碧辉煌之中,根本就看不到性感的男人和那些坚硬的身体。于是她才又想到了他。她觉得和他分手之后最最令她遗憾的,是她再也看不到他的屁股了。他的屁股无论是裸露着还是被包在裤子里都是最最完美最最性感也是最最诱人的,过去她常常欣赏他。而这一切是女老板无论如何也不能给她的。 对他的怀念使她很难过。于是她匆匆结帐匆匆走出饭店。美丽的傍晚时分刮起了风。她知道这风是定然要刮到明天清晨的。 她在风中走。 她在风中走着她竖起了风衣的领子她突然在风中隐约听到了歌声。那歌声很熟悉。但是她却一时想不起那歌是谁唱的了。她想她是真的老了真的神经出了问题。她的思维总是掉格,她很怕未来会把一切全都遗忘掉,连同他。 她寻着那风中的歌声。 直到她听到了那吉他的伴奏,她才骤然意识到那是A。 当她意识到那是A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了A的对面。风吹着A的头发。A没有看见她。当时A正在唱一首很抒情的歌,那歌仿佛是说,一个男人,有一天他什么什么全都失去了。A唱得很伤感。不断有人往A的纸盒子里投硬币。后来A又开始唱激烈的歌,唱黑手党的马丁·路德·金。 她在风里站了很久。 她听了A一首又一首歌。 她为A鼓掌,并戴上墨镜把很大面额的纸钞一次又一次丢进A的盒子里。 然后她离开。她觉得她很钦佩A。但是她没有A的勇敢。她做不到。所以她是个失败者。 那吉他的旋律慢慢消失在长夜中。 她想不到接到他的电话时他已回到了家中。她记得他最后的一次电话是从香港打来的,他说他还要在香港的朋友家停留最后几天,然后就会乘上飞机回家,回到他昼思夜想的女人身边。然后她等待着。最后的等待。那一刻她真不敢相信他能回来,会回来。后来很多天没有他的电话。她开始恐惧开始担心开始怀疑。她疑惑他在欧洲的机场在新加坡在香港打来的电话都是她的幻觉。他并没有回来。他并没有离开他国外的房子国外的家。那期待仅只是她心中的臆想,仅只是她用以欺骗自己的一种美丽的虚妄 |
-- 作者:流云无痕 -- 发布时间:2007/1/30 18:45:44 -- 她悲哀极了,甚至绝望。 她想她此生是断然不能拥有他了。 她想他即或是真到了香港也还能再飞回他居住的那个国度。她胡思乱想,终日迷茫。她不知在这世间该相信什么或是不该相信什么。 她度日如年。 后来,在那个晚上,她终于在绝望中又接到了他的电话。她一听到他的声音就立刻问,你在哪儿?她不敢相信他就在家中。不敢相信他已经走进了她的这个城市不敢相信他的身体就近在咫尺,她伸出手臂就可以触到。 她说,你等着我。说过之后便放下了电话。她胡乱抓起外衣穿上。她带满了一篮子的食物。她飞快地冲进初春的寒冷的夜晚中。她骑着自行车拼命地向他的家中赶。她的心怦怦地跳着。她很怕她所做的一切依然是幻觉。她一路上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一直不停地在心里说着,上帝保佑我!上帝保佑我他终于回来了!让我快点见到他! 没有人会像他这样。没有人会舍弃了舒适,舍弃了西方就单单是为了爱。而他回来了。就单单是为了爱。他是个最伟大的情人,他是爱中的勇士。 直到她被他紧紧地抱在怀中,她仍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男人真的是他。 在整整的一百天之后,他们发疯地拥抱和接吻。他们那样吻着。比一百天还要长。但那吻却是那样地纯真和圣洁,没有情欲,仿佛他们是两个天堂的孩子。 初春的夜晚很冷。他的房子里很冷。桌椅上到处是布满了一百天的灰尘。仿佛一切都很陌生。他们如相约过一般没有马上做爱。他们彼此望着。她说,你瘦了,你怎么会瘦了呢?他们开始收拾房间。生上炉火。她到冰凉的厨房里为他做饭。她特意为他带来了面条、罐头和鸡蛋。但是她没有化妆。她跑得太匆忙了。她为他做着饭却不知自己正在做什么。他一次一次跟她进厨房。他一次一次从身后抱紧她,把手伸进她的内衣轻揉着她的乳房。是那样的一种美好。她扭转头和他一次次接吻,没有性的冲动,她觉得他们是呆在伊甸园里。一切都像是在梦里或是在童话中。她仍然不敢相信真是他回到了她身边。她总是去抓紧他。她觉得只有抓紧他才会使她确信他不是幻觉而是现实。她觉得他们仿佛才刚刚相爱,像初恋的情人那样小心谨慎又难舍难分。她还觉得毕竟是分开得久了远了,在他们之间还是有了种令人兴奋和刺激的陌生。 她看着他吃饭。他就是在吃饭的时候,也禁不住要把她搂在怀中。 她告诉他,那些痛苦是任何人也不能慰藉的。 他说,这一次我们苦够了,我们决不再分离。 这样直到深夜。 午夜降临的时候,他们的房间里已经很温暖。炉火噼噼啪啪地烧着,木柴发出诱人的味道。他打开皮箱拿出来那些他带给她的礼物。而她说,我不要那些礼物。你才是我真正的礼物,感谢你把你带给了我。 他们更换了床上的所有被单被罩和枕套。那是她在他离开后清洗干净的,那被罩依然散发着上一个秋季留下的太阳的味道。 然后他们去洗澡。她在脱掉衣服时突然感到很羞涩。她有点不好意思。她说她要去卫生间脱衣服。但是他拦住了她。他说为什么?不。就在这里。在我身边。然后他帮助她。一件又一件。在温暖的灯光下。那时候她还穿着冬季的衣服里里外外很多层。他把她的衣服扔得满地都是,一件又一件地,最后是乳罩和短裤。她终于赤身裸体地站在了他的面前。她的黑色的头发披散着,然后他就发疯地抱住了她赤裸的身体。 他说,在那边我最想念的就是这身体。他吻她的嘴唇她的脸颊她的脖颈她的胸膛她的乳房。他把她抱到床上他吻遍了她的全身。他问她,想我了吗?想着我们这样在一起吗? 她不停地呻吟。她在他吻着她的乳房时,突然间冲动了起来。她不停地扭动着身体。她喊叫着,她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他,那一刻,她觉得她简直想把他吞下去,吞进自己的身体里。紧接着她便也觉出了他的激情。他是那么紧那么紧地贴着她,他们上下翻动着,像海水般一浪又一浪。但是她终于还是挣脱了他。她冲进了卫生间,让温热的水流浇灭她难以抑制的激情。 她觉得她已经快死了。 她认真地洗着头发洗着身体。就在那个瞬间她突然想到了爱滋病,想到了他是从国外回来。爱滋病很可怕。她一直认为外国几乎就是爱滋病的同义词。但是她知道她是不会在乎这些的。因为是他。她是宁可和他一道因爱滋病而死的。因为他是她的亲人。后来他也脱了衣服走进浴室。他在喷淋的水中抚摸着她光滑的肌肤。他们抚摸着拥抱着亲吻着。他们几乎喘不过气来,仿佛是在雨中。 然后他们手拉着手清新地从浴室中走出。 他们熄了那盏温暖而昏暗的灯,这时候欲望己无处可逃。 一次又一次地冲锋。他们几乎夜不成寐。窗外是呼啸着的早春的寒风。枯枝摇曳。他们紧抱着。这样直到天明。 她在他那里呆了整整三天。三天里除了吃过几顿简单的饭,他们几乎一直在床上。他们寸步不离。总是相互搂抱着。做爱或是谈着他们分别的这一百天中这里或那里发生的各种事情。 没有人知道他回来。 但是三天里却有很多人找不到她。她的朋友们以为她失踪了,他们为她很担忧。 她是在三天后和他一道走出家门的。他们走进初春的清新而寒冷的空气中。阳光照耀。树枝一天天变得柔软。他们眯起眼睛看天空和流云,看美丽的大自然。在大自然的怀抱中他们不再提做爱的事,因为那时候他们已经精疲力竭。 A打过来电话。A的电话总是使她很不安。A的再度出现本来就是个奇迹。而她仿佛就是个拥有奇迹的人。譬如他。他从那个遥远而美丽的国度竟然真的回来了。她不敢相信,所以她认为是奇迹。他是失而复得。A也是。但他又是得而复失。那么A呢?A会再度消失吗?她对此没有把握。 A就在电话的另一端。A不讲话可她知道那就是A。但是她不知道A在哪儿。或是在街边的电话亭,或是在他唱歌的那家餐馆。因她听到了人声的嘈杂和A的粗重的喘息声。这两种声音交替在她的耳边轰响着,有点像A写出的那些有节奏的诗行。 她问A为什么要打电话给她。她告诉A现在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半了。 A依然沉默依然沉重地喘息。 然后她又说,A你如果没有什么事情我就放下电话了。 A还是沉默,不时传来拨弄吉他弦的声响。 我真的要放下电话了。 不,别。 那你讲话。你想说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最后A终于说了我爱你三个字。A的声音很低沉,如闷雷在轰响。A又说,很多年之后,我终于想通了,我不愿再失去你,我要与你一同战斗。 还是战斗。A你的头脑使我很累。其实连我自己现在都什么也不想干了,你又何苦要费力回到这社会中呢? 我想带你走。 带我走?A你要把我带到哪儿? 远离这社会。 还有能远离社会的地方? 我肯定你会喜欢那里,那地方很洁净…… A你不是在开玩笑吧?第一我不相信有这样的地方;第二我离不开这污浊的社会。A我肯定做不到像你那样突然失踪,而且失踪得那么彻底。所有的人都以为你死了。你就那样永远在人群中消失了。但是A我做不到。我是一个正常的人,而且我…… 你一直在等什么人! 不。没有。A你别说得那么肯定。我没在等谁。不是因为那些。而是……因为我不是你。我不是诗人。不过,我会再想想的,想好了我再打电话告诉你。 A放下了电话。 她听着A放下了电话,突然觉得很悲伤。她的耳边顿时寂静了下来,不再有人声的嘈杂和A粗重的喘息声。她想她这样拒绝了A一定会让A很失望。她想象着A离开电话走进冷风中,A的头发被刮得乱蓬蓬的样子。她觉得A很可怜。就像她今天这样被孤寂地丢在了她自己的房间里也很可怜一样。为什么打来电话的是A而不是他呢?为什么他们自从分手,半年以来,那一百多个日日夜夜她就从没有接到过他的电话呢?为什么他们分别得要这么彻底? 他在得而复失之后,慢慢地成为了一种背景。永远的背景,很诗意的那一种。她终日在那背景前舞蹈着。她想念他。她在等他。A的提醒使她骤然清醒了起来。她是在等着什么人。她也终于明白了他在她心中所占据的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位置。她一幕一幕地想着他们在一起时那所有的情景。她觉得他才是唯一的,而只有他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之后,她才意识到他对她有多么重要。但是她不知他此刻在哪儿。或者她应该主动给他打个电话,像从前那样。电话机就在床边,而他的电话号码就刻在了她的心上,但是她抓起电话时却突然失去了勇气。 她说什么? 说A在这半夜三更给她打电话就是为了说我爱你这三个字吗? 她放下了电话。 她开始在这夜半更深翻找他从欧洲寄来的那几十封信。那些信她一直好好地保存着。一封又一封。她把它们就放在床边的那个她伸手可及的木柜中。她找出了那些信。她一封一封地读着。那不同的笔不同的字迹诉说着他的不同的心情。她读出了那心情还有他的想念。她被他的想念感动着。她哭了。她想,上天何以要赐他这般疼痛的想念。那想念遍及着他生活中的每一个瞬间。就像他们不停地做爱,那做爱的踪迹遍布着……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本来已经得到,而又轻而易举地,丢失了? 丢失的时候,他们的心上已伤痕累累。那伤口至今疼痛,流着血,那血也殃及了他的前妻,那个无辜的女人。 她很难过。 没有他的音讯。 于是她只能沉湎于他留给她的那些寄自欧洲的信件中。 她想,她幸好保有着这些信。这些信中的那执着的爱。她怎么可以没有爱呢?就像S说的,她是个没有爱就无法生存的女人。 窗外是风声。呼啸着发出很地动山摇的声音。她觉得那些信证明了他们在那一次不成功的爱情中都是很投入的,他们耗费了心血、灵魂和生命。 然后她关上灯。她专心听窗外的风声。她在风声中突然想到了A。她想A可能依然在那午夜里的冷风中。抱着他那把旧吉他。她想A其实也是个很好的男人。但是她不知道A是不是希望。A如果不是希望那希望又在哪儿呢? 慢慢地他们过上了一种如常的而且平静的生活。她常常为他的房子里买来鲜花,以装点他的枯寂与孤单。为的是她要常常地离开他。她很歉疚地对他说,她只有离开他才能写作,所以她不能彻底搬来与他同住。她在她自己的房子里写作。有时候只在周末才回到他的家中。她觉得这种有分有合的方式很好也很浪漫。她说她独自在家寂寞地写作时,一想到周末就能见到他就能在他的房子里与他做爱,她就会觉得很激动。于是,她会加紧工作,为的是加紧赶到周末。她说这样,周末就会总是对她充满魅力,她也会永远怀着一种初恋般的期待和痴迷等待和盼望着那个永恒的周末。 因为他的工作也很多很繁忙,所以他也就接受了她的观念和方式。当然还因为他爱她并且尊重她。他每天很忙。总是很晚才回家。他们只能在漫长的不能相会的五天中不停地通着电话,在电话中聊天儿,说我爱你,然后到邮局去交很昂贵的电话费。其实他们骑上自行车,用不了几十分钟就能来到各自的家。如果他们太想的话。但是他们没有。他们一直坚持着这种分分合合的方式。他们变得很理智。她总是很快乐地对他说,这样的方式真是太好了。我该写文章向所有相爱的人们推荐。我相信这是使人更加相爱而且永远相爱下去的一种最实际的办法。 她像迷恋周末一样地迷恋他的家和他的床。他们为此而买了一张非常好的床。她说她已经工作得很累了,所以周末到他这里来后,她就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想,只和他讲话和做爱。她在他这里每天在床上至少要呆上十二个小时。她起得很晚。和他消磨着身体。那时候所有的人都认为她很漂亮。每天她起床之前,总要让他吻过她的后背。她说因为她喜欢他亲吻着她的背部的那种感觉。他满足她,尽管他有时认为她关于爱的要求很古怪,也有点不那么切合实际。后来他们之间的关于爱的仪式越来越多、越来越繁琐。比如他们每次分手之前,一定要在客厅里彼此拥抱接吻;比如每晚她来时,他一定要到大桥的那一端去接她;比如,房间里一定要时常有鲜花;再譬如,他每次外出一定要给她带回服饰和化妆品;还譬如,她和他在一起时,每晚睡前一定要用香水,而那香水一定要是法国的。但是久而久之,这些仪式变成了一种负担。譬如,要经常想着去买鲜花;要费心去选择礼物;要在狂风中去接送,要记住吻别一类。等等。后来他干脆烦了。花在花瓶中枯萎。他既不换水也不去买来新的花束。每每在桥的那一端等她时他总是满腹牢骚。他出差时,也不再总是给她买礼物了。对此,渐渐地,她竟也习以为常了起来。 血流出来后,就成了水。 当有一天,爱情失去了刺激和新鲜的活力,她便把精力投在了写作中。她开始不停地和S谈论“女权”。她甚至很少到他那里去,甚至对他的那种越来越需要一个老婆一个温暖的家庭的观念嗤之以鼻。那一段她看了波伏瓦的《第二性》,看了弗瑞丹的《女性的奥秘》,以及妇女解放运动中最有传奇色彩的神秘人物福科的《两性的存在》。她特别喜欢福科的著作。她简直是崇拜着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瘫痪了的法国女人。因为她总是在她的著作中以貌似科学的口吻去描述男人的坚挺的生殖器、女人柔软的阴道和子宫以及性欲如何是男女之间赤裸情感的象征。特别是,福科还号召女人们去感受性的快乐。她认为那快乐不单单是男性勃起的阴茎的权力,那权力也是女人的。 福科的书使她激动异常,慢慢地她竟有点走火入魔。她一天天地沉溺于女权主义者们那张扬而疯狂的叫嚣中,为此她写下了激烈的《不可摧毁》,她一直以为那是一本很棒的书,是女权主义的精华,她是在为女性的解放而斗争。她的出版商和她的一些读者也是这样认为的。他们认为她的偏激是一种难得的成熟,而那本《不可摧毁》是充满了刀光剑影和诗情画意的女性宣言,有点像马丁·路德·金当年在华盛顿的林肯纪念堂前发表的那篇《我有一个梦》。在写这本书的时候,她干脆不到他那里去。她很怕同他在一起时那女性的温柔会干扰了她。即或是偶尔去,她也更多地是为了体验在做爱中,她是不是能感受到福科所说的那种女性的快感。她要把她与他的所有的感觉都写进她正在写的这本书里。后来,他骂她,他说你卖了我们。 后来有一天,他终于奋力把那只盛着枯萎花枝的花瓶砸碎。他说,你的表演是不是可以结束了。他看了她的书。他说他认为你不是精神变态,就是他妈的彻底地疯了。他问她,你知道你写的都是些什么吗?他说,我还是希望你能像个女人,能像个正常的女人,否则我们的这个世界就真要毁灭了。 于是她大闹一场。而且十分可笑的是,她开始不自觉地但却十分有系统地用女权主义的观点去批判他。“性虐待”、“家庭暴力”、“男性中心”、“性别歧视”等等术语开始在他们中间来回飞扬着。她认为她终于找到了解释他们之间不愉快不和谐的理论武器。她这样拿着武器一步一步地一直把他逼到了那个死角上。 后来,在分手之前他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你是带给我最多痛苦、羞辱、摧残和伤害的女人。他说得很无奈。他说你看,我们都做了努力,但是不行。所以我们不能再这样彼此伤害下去了。我们如今只剩下一条退路,那就是分手。 她没有对他说她有多悲哀。她对他隐藏了女人的那全部的脆弱与柔情。她只是说,好吧,我们是自觉自愿分手的。那时候她还沉浸在《不可摧毁》的亢奋中。那亢奋支撑着她,像绷紧的弓箭。她以为她依靠自身是能够自强自立,是能够快乐充实的。 她在最最想念他的时候,却拨响了A的电话。 她对A说,她受不了了,她要背叛他。 A是在他唱歌的那家舞厅接到她求援的电话的。她告诉A,如今她背叛他就像是她当年背叛A。但是她请求A千万不要介意。她是把A当做了最好的朋友,才决定了同A说真话。她说,真的,那时候她怀念失踪的A。有很久,她一直坚持着那怀念,她把A当年的诗作一行一行地抄下来贴满了她的房间。她让A在她的生活中无处不在。无论她走到房间里的哪一个角落,总是能迎头看到A的诗句,感受着A的思维和情绪。这样她陷在A的世界中。那时候她还很年轻。她对A说,可惜你没有看见那令人痴迷的景象。那景象曾使每一个到她房间里来过的男人恨不得将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的A撕成碎片。但是后来他来了。他来了之后她就唯有背叛A。但就像是命运在和她开玩笑。当A又重新出现的时候,他竟也不知去向了。她不知道他在哪儿,就像她当初不知道A在哪儿。只是她的房间里今天依然到处摆满了他的东西。仿佛也依然生活在这里,他不过是出了一趟远门。他的鞋。他的拖鞋。他的睡衣。剃须刀。烟灰缸。还有床头的那些喜欢读的书。她就让他为这些生活的用品继续摆放在它们原先的位置上。她不想收到它们,她明明白白地告诉A,她请A来是为了请A帮助她彻底结束她旧日的爱情。试一试(她只说试一试),试一试看我们是不是能重新开始,重新相爱。 A是怀着屈辱和无奈走进她的房间的。 A总是随身带着他那把旧吉他,那吉他上原先美丽的银饰已毫无光泽。 她说,A你坐吧。坐在沙发上。而A却靠在木门上。A问她,最后你怎么处理了我的那些诗? 她告诉A,她把那些诗稿烧成了灰烬并洒在了好几年前的一个午夜中。她说,那些诗稿一点也不值得可惜。如果我们今天重读那些诗,A你一定会觉得很难为情的。那些诗很幼稚。而我当年对你的爱和崇拜也很幼稚。 A关掉了门廊的灯,他就站在那黑暗中。A的脸沧桑。很粗糙的皮肤。A问她,是不是读过他近日的诗作。 那些很简朴的歌词吗?当然,今天已不同于昨天。 A的眼睛里布满血丝,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他还是无端地把他的吉他拨出砰砰的响声。 她走过去拿走了A的吉他。她把A的手轻轻地放在自己的脸颊上。但是她骤然觉得她做的这一切真是无聊极了。无聊得就像她自己是一个妓女。她放下了A的手。她向A要了一支香烟点燃。她问A是不是还爱她。她说,她觉得他们之间的海誓山盟仿佛至今犹在。 她开始对A讲述他们第一次拥抱接吻时的情景。讲那条闪光的小河。她讲得很动情,她说那些美好的回忆对她来说才是最最重要的。她说真正的爱总是不由自主的。但是我们今天是再也不会有那种不由自主的时刻了。我们曾经沧海。很悲哀的。可命运叫我们重逢,那就让我们刻意地做一次吧。 |
-- 作者:流云无痕 -- 发布时间:2007/1/30 18:46:37 -- 然后她按熄了香烟。她把A的香烟也拿过来按灭了。她说这是个多么美好的夜晚。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无忧无虑无牵无挂,这是我们过去从未有过的时刻。她说着便去解A的衬衣钮扣。但是她不知自己为什么总是重复做着这千篇一律的动作。她机械地做着。她觉得这动作如今已不再能刺激她了。她想到了他。为此而很懊丧。她边做边体验着自己麻木的心。A竟也麻木地任她摆布。然后她又开始脱自己的衣服。这样的动作依旧无聊。一件又一件地,直到她和A终于赤身裸体地面对面地站立着。 她说,A我不知道我们是很熟悉还是很陌生。 她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的身体。 她问A,你的眼睛里为什么没有一丝的邪念? 她又说,A你没有邪念怎么能做诗人。 她把A拉向了自己。她说,这身体怎么会是邪恶呢?她说来吧,A,让我们回到那个伊甸园的年代。 她几乎是在引导着A。 她在引导着A来探究她自己的身体时,才意识到原来她同A的确很陌生。没有那种默契。A到底不是他。 但是她依然很努力。她想努力给A和给她自己快感和幸福。 然后他们终于很艰辛又很费力地溶在了一起。 然后当A周身布满了热汗的时刻,女人疯了般推开了A。女人说,不行。真的不行。 他们各自缩在床的一端。 并没有什么阻隔他们。 最后A终于说,对不起。A说,但我是爱你的。 然后女人哭了。女人说,A,这不是你的错。 A甚至都不来抚慰那个哭位的女人。A很怕睁开眼睛会看到那赤裸的蜷缩在一起的而且美丽的身体。他崇拜那身体,他把那身体奉若神明。但是就像当初在那条小河边一样,A再度害怕了。他想逃走。他开始穿衣服。但是这一次女人的哭声留住了他。A穿好衣服就坐在那里等待着那赤身裸体的女人。房间里又开始变得凄冷,像每天一样。 女人在黑暗中打开了录音机,为他们放上了一曲用萨克斯管吹出来的很刺激也很悲伤的乐曲。 待床边那盏昏暗的小灯亮起来的时候,女人也已经穿好了衣服。她也满怀歉疚地坐在A的对面。她良久地看着A。然后她说,A你确实很虚幻。你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而我并不在你生存的那个世界中。 然后她到厨房里去为A和自己煮咖啡。咖啡的味道很浓,很快溢满了房间。她的衣服在她轻轻走动时发出温柔而亲切的窸窣的响声,那是A用他的心灵而不是用他的耳朵谛听到的。A想,可能这个女人只能是生活在我的理念的空间里。 他们默默地喝着咖啡。 那萨克斯管吹出的乐曲越来越悲伤。 后来她终于鼓足勇气对A说,A,你走吧。 而A却继续坐在那里,冷冷地审视着这个他全心爱着的女人。 女人知道A在等待着什么。 女人踟蹰着。很久。女人端走咖啡杯。在厨房里洗涮。很漫长的流水声。然后女人走出来。她终于鼓足勇气对在那里的A说,我还是不能爱你,A,也不能跟你走。 A点点头并站了起来。A说好吧,我明白了。 女人紧接着说,A我很抱歉。其实我一直在等他,而不是在等你。A你是个极有才华的人,你的诗和你的歌都…… A说你不用解释。我的诗和我的歌究竟怎样我自己很清楚。我一直在挣扎。其实我知道我已是穷途末路。但我无悔。接下来我只能是拼着我的性命和热血了。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的生活中有你和没你不一样。在离开你伤害了你以后的那漫长的日子里,我没有一天不想着你。除你以外的一切其实早就无所谓了…… A便这样说着走出了她的房门。 A走进了漆黑的寒夜。 A走后她才发现,A忘了他的吉他。而A的吉他一直是随身携带的。 A的话使她很感动,她心里有种无望之后的酸楚。她实在不知道今后该怎样面对A。她既不能去爱A又不愿失去A的友情。但是她没有去追A,也没有提醒A拿走他的吉他。那吉他很多天就那样默默地躺在房间的角落里。她觉得那吉他躺在那里很好,像一件很哀伤的装饰品。她想她的房子里终于也有了一件A的物品了。 A很久没有音讯。 那吉他几乎每时每刻提醒她关于A的存在。A是一个存在。她不能漠视那存在。她想也许是她这样做太冷酷了,她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有着满腔的热血和激情有着强烈的自尊心的男人呢? 她想她最后对A说的那些话一定又深深地伤害了A。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就更是令她毕生伤痛。毕生不能原谅自己。 几天以后,她被传唤到警局去辨认A的身体。 怎么会是A? 那确乎是A的身体。那身体上遍布着血渍。她很怕。不敢看。她觉得A的样子像是在血污中闭着眼睛睡觉。不,那不是A怎么会死?几天前A还生气勃勃地呆在她的房子里。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觉得A的气息犹在耳畔。而此刻A蜡黄的脸上已全无生气,他也再不能唱歌再不能拨响他的吉他了。 她记得A曾经说他从此便只能是拼着性命和热血了。 其实,那不过是一次偶然的不该发生的交通事故。没有预谋。那是个非常美丽的清晨。A独自一人在林荫大道的晨晖中散步。阳光从繁茂的枝叶中照射下来,闪烁着美丽的七彩的光斑。A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下被身后斜冲过来的那辆大卡车撞倒。A是步行着被撞倒的。A当即就死掉了。A是那个事故中唯一的受害者。卡车和卡车的司机均安然无恙。而A太脆弱了。他没有能经受得住那猛烈而无情的一击。 这一次A是真正地彻底地去了。 她对A的死没有责任,警局是这样说的。 但是她却从此满怀了歉疚和那沉重的负罪感。她总是忘不了A睡在血污中的那样子。她想她此生是绝不会从A的阴影下摆脱出来了。很多天她一直在为A哭泣。她觉得A很可怜,这世界对A不公平。她没有想到当A再度离开她时,她竟会是这么难过和悲伤,她甚至绝望了,甚至也想到了死。 总有A的声音高悬在那里。 A说: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的生活里有你没你不一样。 A什么也没留下。A在这个城市里没有家。A唯一的财产就是忘在她房间里的那把镶满了银饰的旧吉他。 她对他讲述着那所有的经过。她说A选择了死亡是因为A最终还是对女人失望了。她说A是无辜的。A是个无辜的好人,而她为什么要去伤害一个无辜的好人呢? 她是在电话里哭着对他讲述这一切的。这是她在他们彻底分手后,第一次拨响了他的电话。那一刻她很痛苦。她几乎无法解脱。她很怕他的电话会没人接。但是他在家。他好像就专门守在电话机旁,等着她哭,等着她诉说半年来她所遇到的这所有的人和事。她说她没有亲人。她说她不是万不得已是不会给他打电话的。她说A死了,我非常难过。她说A死了她才知道A是个多么好的人。她说我过去一直认为A无足轻重,那是我一直在欺骗着自己。A不是无足轻重。A有很沉的分量。她问他,你一直在听吗? 他就在电话的另一端。他沉默着。不声响。他就那样沉默着听着她诉说。 她说你永远无法想象A的脸是怎样地可怕。A紧闭着双眼但是他的嘴却张着。他仿佛想说什么。但A临死前想说的究竟是什么呢?这就是A的爱情吗?像一场恶梦。A自己就是那场恶梦,他总是把他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他忽而失踪忽而又会骤然出现在我的房子里。有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A是个具体的人,他就像是一团美丽的云雾飘来飘去。他就是躺在警局的冷冻箱里也不像是个真实的尸体。他没有死。死也是物质的而任何的物质都是不属于A的。你能理解这些吗?所以A不能做一切物质的事情。A甚至不能做爱,因做爱也是物质。所以,A非常沮丧。他不能做爱而还要去爱,所以他知道他的爱很无望。A于是变得狰狞,变得歇斯底里。但是我容忍他,我容忍他是因为我了解他。我对他的感情很复杂,尽管我让A觉得我对他是不屑一顾的,但我心里还是时常地牵挂着他。想不到却是我杀害了他。A是在我对他说了我不能爱他不能跟他到他的那地方去之后,才去了那林荫大道,等待着那命定要撞死他的卡车的。不是交通事故。A是因为对爱的失望才选择了死,而我就是那个应对他的死负有责任的女人。我总是梦见他。梦见他在那个最后的时刻,我是说在床上,A热汗淋漓,但是他说,不,他不能…… 他终于在电话的另一端说,他很同情A。他还说,现在能为了爱情而死的人实在是太少了。但A是能做出如此壮举的那种男人。所以A很了不起,他的死也很浪漫很不朽很超凡脱俗。A是你爱情生命中的又一段悲壮的诗。但是你也不必太自责。你应当看穿这其实是A自己的选择。如果不是你也会有别人催促他这样做。他是必定要选择死亡的,因为他是个很诗意的人,他会认为死亡是他最理想的境界的。 然后他放下了电话。 她听到电话的听筒里传来了嘟嘟的忙音。突然间一种很失落的心情。她觉得她此刻需要有个具体的人在她身边安慰她。她很冷。她闭上眼睛就总是看见A那微张的嘴。她在那张嘴中听到的是那冰冻的我爱你。然后我爱你这三个字凝固了,就高悬在她的眼前,她害怕极了。 房间里很静。 很静的时候,她才又骤然想到了弗朗西丝卡。她读着弗朗西丝卡这几个音阶时,再度感觉到这是个多么美妙动听的名字。弗朗西丝卡……这是罗伯特·金凯的唤唤。但可惜A不是罗伯特。尽管A也同罗伯特一样死去,但A的死却使人感到焦虑和恐惧。她想她不能亲近A的尸体。但是她想弗朗西丝卡是一定会亲近罗伯特的尸体的,她唯愿用骨灰去拥抱罗思曼桥畔的罗伯特。那是一种与性爱纠缠在一起的感情,是彼此的肉体已溶化为一体之后的那样一种亲近,是用着一生的时间朝对方走去的那样一种境界。而这一切全都是物质的。 那么,给予她这种物质的亲近的又是谁呢? 他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千万别把我送进那冷冻室。我要呆在家里。呆在你身边。你会答应我吗?你会害怕吗? 然后暗夜到来。 她似乎总是生活在暗夜中。 她在暗夜里重新找出《廊桥遗梦》来读。 这时候有人敲响了她的门。 A死后本来她一直很害怕。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走过去打开了门。 她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看到了他。 她很感动。她知道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午夜定会有人来看望她的。 她让他进来。 她在他身上闻到了一股寒冷而又清新的空气的味道。那味道很好闻。 她禁不住鼻子发酸。 他关上了身后的门。然后把她温暖而柔软的身体抱在了怀中。他说,我想你现在也许会需要我。 他问她你为什么总是把咱们的生活弄得如此混乱?他问她你为什么总是人为地制造波澜,好像咱们不吵架,咱们的日子就没法儿过似的。 她说她有她的追求。她说你不能指望我像你心目中的那种温柔娴淑的女人。她说着抽出他的烟来点上。她说难道我做得还不够吗?我做够了你的温顺的情人,我觉得我已经没有自我了。一切要照你说的去做。你就是最高指示,你高于一切。我不能再有自己的思想、个性和主张。我必须无条件地忠实于你。慢慢地你竟认为这是天经地义,我稍有反叛你就暴跳如雷。这是为什么?还有,你总是喜欢那种平平淡淡的日子,就像我和你前妻那样的所谓平静的爱。是啊,那平静的爱多么温馨啊,可是我不喜欢,你却从来没有照顾过我的爱好。没有了爱我们还在一起什么?那平静的爱是你们用来骗人骗己的,否则你怎么会抛弃了爱爬到了我的床上?可是你一旦拥有了我就变得像一个暴君了。你不能既让我像一个非正常人那样去写作,又让我像一个正常的人一样和你过日子。我不能像你欣赏的那些女人那样,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不,我做不到,我也有我自己的爱好和追求。如果要那样的女人你就不该来找我。那样的女人当然是找得到的,但却是我做不到的。 于是她离开他。 她经常在这样的大吵大闹之后,离开他的家回到自己的家。她不管这样天翻地覆昏天黑地的争吵是不是会伤害他们之间的爱。她也不管这样的恶语中伤是不是会把他逼回到他同他前妻的那种平静的爱中,会不会让他觉得他选择了她是一个莫大的错误而为此非常后悔。她不管这些。她回到了她自己的家。她想,幸好她还有自己的家,幸好他们并没有终日住在一个房顶下,那样,她可就真是无处藏身了。 她要穿越大半个城市才能从他的家回到她的家。通常是,一路上在清冷的夜风中,她的火气会慢慢地平息。然后她才可能用大脑去想他们之间的生活。她想,为什么我们总是争吵呢?她不知为什么自己在真正拥有和得到了他之后,反而对他变得没有耐心了。也许她认为他已经是她的了,所以她可以任意敲打他。或者是因为他们呆得太久了,疲倦了,所以彼此变得慢慢地不再能忍受对方。她还想,也许就真是只剩下床上的那几秒钟了。 她为此而沮丧。然后她又想到了弗朗西丝卡。想到弗朗西丝卡和罗伯特在一起相爱的时间幸亏只有四天。如果是四年,不,哪怕是四个月,爱也都不会是小说中的那般美好。差不多一切短暂的,得不到的或是失去的东西才是美好的。令人遗憾和惋惜。因为它们还没有来得及将那丑陋的一面显露出来,它们便结束了,消失在了令人撕心裂肺的美好中。没有人会喜欢那些枯萎的花。也很少有人会因一位老人的逝去而扼腕叹息。可是,他们已经整整六年。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六年实在是够漫长了。六年中,他们不断地争吵,为了他要出国。为了避孕套。为了离婚。为了他的粗暴。还为了什么?他说,所有的战争都是她挑起来的。她总是首先发难,然后是伤痛和破碎。是被毁掉的爱与漫馨。那么,又为什么不离开?关于离开,其实他们也已说了整整六年,从他们开始相爱的那一天起,他们就在说着分手的事。但他们又为什么一直拖到了今天,拖了整整六年呢?是因为没有勇气,还是因为还残存着爱? 她想,慢慢地,他们都已不再敢说“爱”这个字。特别是他。他一直小心地回避着这个令他难堪的字眼儿。他说,到了今天,我们如果仍然纠缠在这个可笑的字眼儿上,那我们就真是白痴了。 然后她回到了家。 她走进房间打开灯后第一个看见的就是她床边的电话。电话已经成为了她生活的,不,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于是,她便走过去很下意识地抓起了电话。这已经是她的习惯动作了,她知道这电话在这六年来事实上就意味了那个远远近近的他。她曾经一万次拨通他的号码,一万次在电话中倾诉她的爱。 她想为什么每一次争吵之后都是她首先给他打电话。 她想,我比他年龄小,他为什么不先来安慰我。 尽管她对自己总是首先给他打电话很不满,但她还是拿起了电话。 她拨通了他的电话,便立刻听到了他那么熟悉和亲近的声音,这声音在她的耳畔整整响了六年。包括他从国外打来的那些。她突然想,她不能没有这声音。她不能失去他。他的声音和他的躯体早已经化为血肉,成为了她身体中的一部分。她的生命怎么能在失去了血肉之后继续存活下去呢?她想她即或是说过了一万次要离开他,但却从没有半次真想离开他。她想尽管“爱”这个字很荒唐,但她还是要说,她是爱这个男人的。她这样想着。她内心充满了爱,但是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却是在用一种很冷酷的声调问着她对面的那个她看不见的男人,你到底想怎样? 你说我们该怎样,男人也恢复了冷酷平静地说。 那我们就分开。 好吧。男人放下了电话。 她却气得发疯。她趴在床上大哭。她知道她是不愿和他分手的。于是她哭着又去拨他的电话。但电话铃徒然地响着,他却不再来接。而她就让那电话铃响着。那铃声响了足足有一百声,她不管什么电话费不电话费的。他也不管。最后,只能是她扔下了那电话。她恨极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无法使自己平静下来。她独自愤怒着,几乎什么事也不能做。直到很久很久。他们很多天不见面。然后又是她首先挺不住了。她败下阵来,便又骑着自行车去找他。她继续穿越大半个城市。她在美丽黄昏时分敲开了他的门。她走进去。她说我在电话里总是讲不清楚。然后他把她搂在怀里。他说,我每天都想给你打电话…… 然后她哭了。 哭得很伤心。 然后她抬起手臂紧紧地抱住了男人的身体。她说,其实我根本就离不开你…… 一个经过争吵厮杀冷战而又和好如初的回合结束。 但不久又周而复始。 就这样,一个一个这样的回合持续着。 岁月如逝水。 A忘了他的吉他。 A终于又像云一样悬在了半空中。像在昭示着什么。她想,A是个很彻底的人。他是个宁可用生命去创造生命的人。而这一点是他们这些常人无论如何做不到的。 她这样想着A的时候,正站在她为A精心选择的那块乡间的墓地上。那是山下的一片旷远的平原。绿色的田野。A失踪时便是住在这山清水秀的屋子里。那是一个用木头搭制的简朴的木房子。房前是农田。是A曾精心耕作的农田。她陪着A的尸骨回家的时候,正是收获季节。那样的一片金黄漫山遍野,装点着A的灵魂。 她还带回了A最喜爱的那把旧吉他。 没有人知道这地方。 这是A失踪后一直栖息的乡间的山野。 然后A便终日在荒野间耕作。 A变荒为良田。 A把这里当作了他的精神的家园。 |
-- 作者:流云无痕 -- 发布时间:2007/1/30 18:47:20 -- A每天早起晚归。种出来一片绿油油的庄稼。那木头的房子也是按照A自己的意愿造成的,很古朴的一种典雅,她看过之后很震惊。 就是在这一片金黄之中她安置了A不安分的灵魂。她认为这样真是很好。她是在A死后得到A寄给她的那封信的。A的那信很简单,A只有一句话,他说,请送我回家。然后便是,某省某县某乡和某村的那地址。尽管那某村很遥远也很偏僻,但她还是不远万里艰辛跋涉陪着A的灵魂回了他的家。 A只有这一个家。 A的木房子里到处装饰着枯干的麦穗。那麦穗金黄。垂着。将A的房子烘托得很温暖。她想A独自一人远离尘世在这里耕田的时候,心一定很平静。A的木房子里连电灯也没有,只有一盏小小的很古老的铜制的油灯。 她想,其实A是现代生活中的楷模。 她又想,可是A为什么又不耐这乡间的寂寞和平静了呢? 她还想,A为什么一定要回到城市去寻他破碎的梦呢?A在城市里没有家。 很多的纸片。散落在木房子的各个角落中。纸片上是一行行漫无边际的诗句。A信手在那些纸片上写着:“为着灵魂的安息”、“当月亮从田野升起”、“那个唯一”、“将勇气安放”、“难舍的宁静”、“想她”、“大自然我的家园”、“想他”,还有“……”。 她把那些纸片不停地排列着。她觉得这有点像当今很时髦的那种后现代主义的游戏。无论怎样排列,A的纸片所组合的都是一首很完美的诗。而她在排列组合时,总是不知该把那一张张有如排山倒海的“想她”那样的纸片放在诗的什么地方。 她这样拿着“想她”而又无从安置的时候,便开始有眼泪慢慢地浸了上来。她想A有什么过错。A为什么为了“想她”而一定要狠心踏上这危险的死亡之旅呢?她想起A的那种种的好。想起A的执着。当初,A是因伤害了她才离开她逃进这荒野的。A想在此将息他焦急不安的流血的心灵。A是在逃避着爱。但是A想念她。A的想念是不能平复的,A所以才下定决心重返喧哗。A不知道她的过去。A只是被越来越强烈的想念纠缠着。A以为无论怎样岁月如流水,这世间只有他和她这两个本该相爱的人。A不知她在他失踪后己有了爱的历史。A更不知她尽管已同她深爱的那男人分手却不能在心底将那男人忘却。A就是在她这样的心境中重新出现在她的生活中的。像天空中的一颗流星。在她的眼前划出了一个很美丽很明亮的弧。A有什么过错。而A却很悲哀。A是在悲哀中绝望的,所以A才一定要在清晨去那林荫大道的晨晖中漫步,一切都是预先设计的。A准备好了,于是那辆隆隆呼啸的卡车,便风驰电掣地从A的身后撞击过来…… 那不堪回首。 然后,乡间的夜晚降临了。 她独自坐在A的木房里。她点燃了A的那盏古老的小油灯。火光跳跃着。很温暖而又很迷乱。她在A的房子里轻轻地走来走去,木头的地板和墙壁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四野静极了。她谛听着。她想象着A多年在这静寂中在金黄的麦穗里在这温暖而跳跃的灯光下写那些纸片时的情景。她想无论如何,A是一个天才,A是个天才的诗人,他是用他的生命和血来写诗的那种人。 她走出A的木房。这里的夜晚非常安全。没有人,也没有声音。她向A的墓地走去。她只想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去陪伴A那颗已经死去了但依然在热烈跳荡的心。她一路走着。露水打湿了她的衣裙。一种上,她的心里一直鸣响着A的诗句。“当月亮从田野升起”、“将勇气安放”、“为着灵魂的安息”、“大自然我的家园”、“难舍的宁静”、“那个唯一”,然后是,“想她”“想她”“想她”…… 但是她终于说了,她还是不能爱他。 那时候,她把A当作了别人,她希望A能理解她的意思。 不是血肉中的。A懂了,于是A用死亡来报复。结果是A彻底地消失了。人世间不再有A这个人。她觉得这点她和A不一样。她从不敢拿生命做赌注。她当初报复A的方式至多是用身体同另一个男人去睡觉,就像她后来报复他也是试着同A去睡觉。她也曾痛苦也曾绝望也曾想到了死。但她最终还是将生命坚持了下来。但诗人不坚持。普希金不坚持。叶赛宁不坚持。马雅可夫斯基不坚持。顾城不坚持。自然A也不坚持。对女人的绝望竟比生命还重要。这确乎是她这一类凡俗的女人所无法企及的。她坐在A墓边的木凳上。很凉的寒露慢慢浸润着她的身体。A的坟墓很典雅。她为A立在墓前的是一块黑色的山石。那山石是从A木头房子的后院里搬来的。她请来了当地的山民。他们沉默着把石头抬到了A的坟墓前。夜晚有星星和月亮照耀着。她觉得坐在A的墓边很宁静也很轻松。她一点儿也不困,不想回A的木头房子里去睡觉。她想她这一晚所补偿的A的这温暖的陪伴,无论是对于她还是对于A,都将是永恒的。 太阳升起。 她看着田野间这日月星辰的轮回。 她想,A这一生来来去去总是很孤单。但是终于,A在这里找到了他的归宿他的集体。在这里,A成为了大自然的一部分。这是唯有死亡才能做到的,A终于把他的身体真正溶进了泥土中。A的隆起的坟冡已经同大自然无法分割。她甚至很难想象,这里的天与地山与水之间若没有了A的木房子没有了A的坟墓,大自然是不是还会很完整。 她告别了A的墓地。她想她同A毕竟不是一种物质。A是悬在半空中的,像一片飘乎不定的云;而她是脚踏实地的,是尘世中人。因她在陪伴着A的灵魂的这个晚上,还是禁不住地很多次地想到了他。想到了在那很多月淡星稀的夜晚,他们是怎样地紧搂在一起,怎样地做爱。 所以她才告别了A。 所以她才把A送回到了这片有了A才完整的美丽洁净的大自然中。 她离去的时候很轻松。她甚至不再为A的绝望而不安了。她想也许还是他说得对,A一定会认为死和回到这大自然的家园是他最理想的境界了。 他在那个晚上留在了她身边。 那是个特殊的晚上,因为女人很悲伤。 他们认认真真地在暗夜中吃了一顿饭。饭是男人亲自到厨房里去做的,因他看出女人已几天几夜不吃什么东西了。男人说不清他是不是怜惜女人。但总之他希望她能吃一点什么。女人很顺从。他们在那个晚上还打开了一瓶王朝酒。琥珀色的浆液在透明的高脚杯中闪着光亮。这是女人平时最喜欢喝的一种酒。 男人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突然有了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为什么呢?在哪儿?和什么人?男人在那个瞬间放下了酒杯。他低下头努力去想究竟在什么时候经历过这样的感觉。后来他终于想起来了,那是他在那个遥远的国度同他的妻子告别前的那最后的一个晚上。那一天他们也是这样认真地吃饭。那一顿饭也是他主动去做的,他在那个亲切、温暖、洁净的小厨房里呆了很久。他面对着他妻子最后端起酒杯时也是这样满心的忧伤。他的口袋里装的是他明早起飞返国的机票。他和他妻子都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但是他们在餐桌上却没有说告别的话。他觉得他对妻子是有着一份责任和牵挂的。他可以带走牵挂,却不得不抛弃了那一份责任。他举起酒杯的时候流泪了。像有什么堵在了嗓子里。他什么也说不出。那时候他看见了他妻子投过来的目光。那目光很刚毅。她没有哭,因她依然拥有着自己的那一份责任。后来那整个的晚上他一直在楼下的沙发上沉默。再后来他上楼。他同他就要离开要永远离开的那个女人挤在一张单人床上,直到天明。然后他们告别。从此他就再没有见到过她。他们离婚。他们最终成为了彼此牵挂的朋友。 而此刻他对着他曾深爱他曾为她付出了极大代价的女人举起了酒杯,他举起酒杯时便不禁黯然神伤。他知道他们分开之后,谁都过得不好。如果说他离开他妻子时,心中还有着她的支撑;那么在他离开她之后,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说,谢谢你来。还有这顿饭和这王朝酒。 她说,我其实一直在想念你。我是因为想你,才拨通了A的电话。没想到A竟死了。A是个无辜的人。我本不该将A卷进你我这场恩恩怨怨的战争中。 她又说,我每天都在回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东西是你给我的。我一直在想,或者,我们该重新开始?或者,唯有回忆才是最好的?我不知道。 她变得很平静。她在吃过饭后主动收拾餐桌主动去洗碗。她做得很好。像一个很称职的家庭主妇。然后,她便开始更换床上的被罩和枕巾。她默默地做着这一切,直到她直起腰扭转头看见了他的目光。她说,你别这样看着我。 是的他一直在看着她做这一切。他的目光一直追逐着她,他也觉得这一切令人陶醉。这是在他和她之间重复过几百次几千次的情景,他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他的心已变得很麻木。他清醒地意识到他们即或是快乐也只是暂时的。他们已不再能使对方幸福。他们即或是睡在一起即或是做爱也不再能拯救他们破碎的世界。他已经决心不要再这样彼此伤害。折磨和欺骗下去了。 女人在男人面前无声地脱掉了衣服。然后她走进了浴室。女人在脱着衣服的时候以为他们昨晚还住在一起呢。她忘记了他们分手的这半年。她觉得他们的身体依然是熟悉的是亲近的,他们一点也不陌生。 很快那熟悉的水声和那温热的气浪夹带着幽香浸入了男人的心脾。他被诱惑。他站起身。他必须逃离。他的手已经拉住前厅的门把。那扶手是冰冷的。他握住那扶手犹豫着。他不知该不该对那个正在沐浴的女人说一句告别的话。 这时候他听到她在浴室中叫他。 她说,水太热了,她请他帮助调整一下水温。 她这样同他讲话的时候,仿佛她与他并没有隔着那可怕的断绝的半年。她依然和他很亲近,很随便,像一家人,他们之间没有沟通的障碍,他们依然像六年前那样,彼此深深地相爱着。 他从扶手上抽回了他的手。 她的声音使他放弃了逃离的愿望而走向了那个厨房中的水温调节器。 他为她调试水温。 他问浴室中的女人水温是不是合适。 他甚至下意识地拉开了浴室的门,像往日那样。他在热气腾腾之中再度看到了那个他曾经那么熟悉那个曾给予了他那么多欢乐的女人的身体。 但是他还是很快地关上了浴室的门。 他很犹豫。他不知是不是趁她还没有出来的时候,奋力逃离这可怕的诱惑和温馨。但是他又很怕在她找不到他时的那种绝望。他知道她会绝望。会痛哭。他是很怕她绝望和痛哭的。 他犹豫着。他觉得他可能是个优柔寡断的男人,或者是,他至今依然爱着她。 这时候,她从浴室里走了出来。她穿着淡粉色的浴衣。她的脸是晕红的。头发湿淋淋的。她走到了他面前。她的肌肤中溢着幽香。她伸出手来抚摸着他满是胡茬的脸颊。她说,去洗澡吧。 他把她的手从他的脸上轻轻地拿了下来。 他抓着那手一直把她带回到客厅。 他让她坐在沙发上。他也坐在了她的对面。 然后他说,他不能留下来。 她睁大了眼睛吃惊地望着他。那眼睛里顿时盈满了泪水。她想问为什么。她张开的嘴仿佛是在说,我原以为今晚你会留下来呢。但是她最终也没说。她只是扭转头,用手去抹掉脸上的眼泪。 她站起来时,他的心像被谁紧紧地抓住了。但是他依旧还是坚持着朝门外走去。他知道身后一直是她无望的目光。 事情也许只能这样。 她看见窗外有一片小小的枯枝落下来。就那样的一阵小小的轻风。那枯枝就落在了地上就被僵硬的土地撞碎了。那枯黄的树叶在那个瞬间骤然向四处迸散了开去。叶片碎裂成一小片一小片地,像很多不规则的残破的梦。可是,已没有梦境。残破的叶片上没有光泽。 那是最最热烈的一次。也是最最温柔的。她记得那是在一个美丽的午后,一个非常非常美好的时刻。她觉得她并没有留意。然而那美丽的午后的阳光便从那扇白色的百页窗里流泻了进来。阳光中飘舞着尘埃的光斑。她没有留意。她在没有留意的那一刻突然被他紧紧抱住。 他说,我决定了。 他说,我不能没有你。 他说,我要离婚。 然后她扭转头看着他。她的眼睛里慢慢涌上来泪水。她心里很感动。因为这是他从未有过的许诺。很久了。她就这样一直在没有许诺的情况下等待着。但是当许诺到来,她觉得她反而很惶恐。 她说她知道离婚是一件很难的事。 她说她实在不想因他们的爱而去伤害别人。 他为她擦去眼泪。他说他会尽力去做的。他又说,你才是我的亲人。他说我不说爱,但你是我的亲人。亲人你懂吗?亲人是我永生永世不能舍弃的,是我们的骨肉不能分割的。 她哭着,她把头枕在了他的肩上。她任凭他抚摸着她光滑细腻的肌肤。她会永远记住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在那个美丽的时刻,她终于听见了那许诺,然后,又听到了枯枝被摔在了地面上的那噼噼啪啪的响声。 后来,每个秋季她都能听到那响声。再后来,她又听出了那响声的令人心碎。 一切都是那么轻柔。他把她抱到了床上。秋天的阳光在窗外照射着。她轻声说,秋天真美。然后,她任凭他把她衣服上的纽扣一颗一颗地解开。她任凭他抬起她的双臂,把她的毛衣从她的头上脱下去。她那样抬起双臂便把她那赤裸的身体露了出来。那肌肤中的淡淡的幽香。然后她觉出了他正把他的热烈的吻轻轻地印在她的胸膛上。听到他说,你是那么好。她的周身开始抽搐。她的双臂一直向上抬起着。毛衣脱到了一半。没有人再去管那被脱到一半的毛衣。她的眼前一片黑暗,她看不见他的满眼柔情。她颤栗他说,秋天最美丽。金黄的收获季节总使人觉得心里很踏实。还有你。谢谢你让我在这个季节收获了你的许诺。他在亲吻着她的乳房。他是那么小心地,仿佛在呵护着一个易碎的物体。他说,唯有你。唯有你是我最最心爱的。 午后的阳光从毛衣的缝隙中透露了进来。那一刻她觉得她幸福极了,她仿佛回到了儿童时代。那时候,她最喜欢透过被子中的棉絮看天空。那时候红的太阳总会把身体照射得通体透明。她透过毛衣终于看到了他缓缓移动着的身影。她如雷击了一般,那欲望开始缓缓地萌动,并正沿着她身体中的很多部位向下行走。她不知道那激情是怎样如雷击般遍布了她的全身的。只是种感觉。很具体很实在的一种感觉。那感觉立刻淹没了她。她渴望。她唯有渴望。这时候她还觉出他的黑色的头发也正如流水般从她的肌肤上轻轻地扫过。他越来越执着越来越投入越来越不能控制自己。他说,你拥有着这么美丽而轻柔的身体,拥有了你才是拥有了这一切。他就让她抬起着手臂就让她被蒙在毛衣下的黑暗中。他在午后的阳光中看着她赤裸的身体不停地抖动着,他感受着那抖动所带给他的刺激和冲动。女人想,激情就是这样产生的。在欣赏中在动作中在彼此的触摸中在想象中在若隐若现的黑暗中,她开始呻吟。后来她说她成熟了。她知道她成熟之后所作出的选择也是成熟的。后来秋天就不再仅仅是收获。还有那衰草的凄迷。那蓝天白云下的淡而悠远的悲伤。他将她的身体吻遍。他将她变成了一个赤裸的美丽的女神。他的双手依然如温热的流水在她的身体上流淌着。他抚摸她的瘦骨她身体上的那诱人的曲线。女人依然被蒙住了双眼。她只是一次一次地感受着那热浪的袭来。那胸膛上乳房间的阵阵激情。她无声地扭动着,她觉得她已承受那来自天国的那么轻柔圣洁的撩拨。她扭动着。如歌般的低声呻吟。她的身体起伏着就像是起伏不定的浪涌。后来她觉得她渴望。她太渴望了,那渴望就像是火山突然喷发,排山倒海。她喊叫。她说她想要。于是男人响应着。一切依然很轻柔。就那样缓缓地缓缓地。他们亢奋着。那么美丽的亢奋,就像是这秋季美丽而灿烂的午后。那样的一种轻柔的坚持。最后,男人终于在最温柔的进击中发誓,此生决不再离开这女人的身体…… 然后一切如太阳般坠落。缓缓地。当男人帮助女人把毛衣从她的头上脱下,真正的黑暗已开始侵袭这宁静的房间。女人躺在那里紧闭着双眼。男人在火红的残阳的暗光中,看见了从女人的眼角缓缓流出的那美丽透明的泪水。他趴在女人身上将那咸涩的泪水吞噬。他说,我已无力再离开你。女人捧着男人的两颊轻声说,就单单是为了这肌肤之亲,就单单是为了你进入了我,就单单是为了你我成为了一体,我们血肉相连,女人说,谢谢。 后来,她总是在说着谢谢。她有着无穷的永元休止的欲望,她要感谢他总是使她的这无穷的无休止的欲望得到了无穷的无休止的满足。她说,你是个很棒的很不自私的男人。这是发自真心的。她说,他们的每一次做爱都让她觉得很感动。 后来,当那天的那个美丽的下午开始沉入黑暗的时候,她问他,当激情过去,那许诺依然还做数么? 男人用双手轻抚着女人蓬乱的头发,他说,为什么不?你应当相信我。 然后他们静静地躺在一起。女人用最轻的声音开始给男人讲她刚才看见的那片小小的枯枝落下来时的情景。她说就是那么一阵微微的轻风。那枯枝便被从树上吹落,掉在地上,发出很轻的听不见的声响。然后那枝上的所有的枯叶便被摔碎了向四处迸散了开去。它们轻轻地跳起来,又落了下去。在落下去的那个瞬间,将那枯黄破碎…… 后来,她听到他在她的耳边讲述中睡着了。他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稳,他的头就斜靠在她的耳畔。于是那温热的气息一阵一阵地很快地包笼了她…… 她突然很怕。 她怕失去。 她想她终于拥有了一个男人拥有了他是一件多么美丽的事情。 她想她是幸福的,因她时时刻刻能感到他就在她的身边,在她的生活里和生命里。 终于黑暗吞食了那美丽的午后。她躺在他身边却久久不能入睡。她睁大着黑暗中的眼睛,想着那被摔成碎片的秋季的枯黄。 她终于决定了去寻访她的祖母。虽然祖母在这最后的章节才出现,但她却知道祖母对于她的故事都是何等的重要。 因为她终于决定了离开。 她的祖母曾是个非常漂亮的乡下女人,她目不识丁却经历了很多的年代。她曾在社会动荡的时期同祖母生活了很多年。那是乡下。乡下的一个非常贫穷荒凉的村庄。祖母住在一个已经萧条了的大院子里。她每天在院后的自留地里摘豆角。在祖母的村庄里她度过了青春期。她把她青春期时的那村庄里的偶像永远留在了这荒远和闭塞中。他们曾引而不发的青春爱情早已退到了记忆的最遥远处。没有人告诉她,但她后来还是知道了她曾经爱过的那个乡下男孩早已远走他方,并娶了他中意的女人做妻子。尽管如此,她依然把那青春的爱情当作了她永世不忘的初恋。回到这个古老的村庄时,她的心很疼痛。她知道在这里,她再也见不到祖母,也再也见不到那个乡下的男孩儿。那时候她没有奢望。她以为,从此乡下的生活就是她的毕生,而与她相伴的也只有祖母和男孩儿。但后来男孩儿走了,祖母死了,乡下的家中只留下了这浩大而孤冷的土房子。 土房里是多年的灰尘。到处悬挂着闪光的蛛网。破旧的木家具标志着百年沧桑。祖母死后,竟再也没有人进来过。这里成为了被闲置的一段历史。老屋中风吹日晒雨淋中,沉静地等待着最后的坍塌。门紧闭着。铜锁生满了青锈。一切都变得遥远而陌生。 走进这座古宅时,她竟骤然地想到了弗朗西丝卡在电影中的那座木房子。电影中的那房子是采景人员在最后的几近绝望的时刻才在直升飞机上发现的。他们终于在依阿华的草原上找到了弗朗西丝卡的家。当时那房子已闲置多年,破旧不堪。它就那样孤零零地仁立在秋天的草原上,成为了荒野中禽兽栖息的家园。那些采景人员想不到依阿华竟还有这样的等待着来承载爱情的旧房子。他们不知道这房子是什么人留下来的,不知道为什么它荒凉了。 几天前,她下定了远行的决心。她在铁轨隆隆的响声中回到她的老家。 这是她做出的一个人生的重大的决定。她想这无论是A还是她至今深爱的那个男人都没有给过她的勇气。是她自己鼓起那人生的勇气。她有了勇气才敢于告别都市告别读者,她一定要寻找到那个真正属于她自己的而不是属于别人的世界。 为什么弗朗西丝卡的畅销故事要发生在乡下?难道只有远离都市文明的男女才可能创造出那瞬间而永恒的爱情吗?在依阿华大草原上。她记得那片草原。她见到过那里秋季的飒飒衰草。那是种迷蒙而浓郁的秋的色彩。那色彩凄迷得就像是一团团凄迷的浓雾。后来,那浓雾就掩盖了弗朗西丝卡令人感动的爱情故事。 1994年10月,当美国的大腕明星伊斯特伍德和斯特里普在依阿华的麦迪逊拍摄那中年人的断肠故事时,她正在依阿华访问。她那时还根本不知道这世间还有弗朗西丝卡这个女人。不知道还有《廊桥遗梦》这本书正在畅销。那时候她就住在依阿华州的依阿华大学城里。看林中的小鹿,和一个叫朱迪的独身女人在依阿华乡间漫步。她非常喜欢依阿华那片美国中西部的大草原。那里的秋天太美丽了,给她留下了终生不忘的记忆。但是她竟不知道《廊桥遗梦》。不知道在她喜欢的大草原上竟发生了罗伯特和弗朗西丝卡的爱情。后来,她回国后很久才读了这本畅销的小书。她觉得她同那个也叫罗伯特的作者有着一样的对依阿华草原美丽本质的认识。她为此而很高兴。她还觉得她读懂了作者心。她觉得一个不曾被一段爱情深深打动过的男人是无论如何写不出这能够深深打动读者的作品的。这作品也打动了导演兼男主角的伊斯特伍德。他是在与妻子分手10年之后,决意拍摄这部电影的。当他同斯特里普拍毕4天“爱情”之后,片场中的所有人都哭了,伊斯特伍德这个“最后的牛仔”也趁人不注意时,偷偷抹掉了自己眼角的泪水。还有那个她最最喜欢的斯特里普。她胖了。中年人的丰腴。眼角是细碎的皱纹。但生命却充满了活力。她想不到这电影竟也是在那个秋季拍摄的。她想这可能就是她同这《廊桥遗梦》的所有的缘分,包括,她正在写的一本和《廊桥遗梦》的篇幅一样,但却不知是不是关于爱情的小说。 她在想着这些的时候,A和他这两个男人都开始后退,而且越退越遥远。 她独自站在祖母的这间满是灰尘和蛛网的房间里。 她站在这里祈求着祖母的护卫。祖母是她唯一最爱的女人,也是她最最崇拜的女神。她站在房子的中央不断地呼唤着祖母。然后她倾听。她相信她是定能听到祖母的回答的。 她说她知道祖母会听到她诉说的一切。然后她告诉祖母,她说,到了今天,我们已经心静如水。 然后她开始打扫房间。她听见古老的家具正发出敠敠嘎嘎的声音,那声音她很熟悉,它们已经响了很多年,像每分每秒空气中都有什么在断裂着。 后来早晨的阳光从破旧的窗棂中流泻了进来。有鸟在附近的林中鸣唱。远山中有野花和流水。直到有一天、她终于把这古老的房子清扫一新。 她独自留了下来。 这里没有电话。偶尔有邮差路过。可她也没有任何信件可寄。她不写作。也不思考。她只是终日陷在这即将断裂的只属于祖母的古老中。她谛听着自己的心灵。 然后,那如歌的旋律终于响起。中速的。像山谷中缓缓行进的流水。和平而宁静。那是田园的交响 |
-- 作者:流云无痕 -- 发布时间:2007/1/30 18:49:33 -- 血流出来后,就变成了水。 其他的不想说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