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太会讲故事的，你们随便读读吧——

有一年冬天，山上照例是万树冰花，大雾迷漫，山下镇子里，人们都缩到火炉旁边，只要是没有要紧事，都不肯出来。但是冬天自来水管是很容易冻坏的，坏了谁来修呢？自然是有专人来管，f就是这个专人。要是早上起来打开水龙头没了水，整个小镇上有一半人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各自骂f一顿,再上门来找他。

有一夜，下了大雪，F很早就起来检查水管，院子里面一尺厚的雪，水龙头上也堆了四五寸。水龙头一夜开着，通常情况下保持水的流动便是可以保证水管不冻的，但雪堆起来了，水龙头终究不淌水了。凌晨六点，f抗着闸阀和扳手，穿上长筒水鞋，披上灰扑扑的呢子大衣出了院子。水管是从山上的水库里引下来的，f出来时哪里还找得到上山的路，到处一片白得发亮。但是f记得住最容易胀裂的几个接头的大致位置，他便深一脚浅一脚，顺着山势爬上去。

前面是一丛松树林，一地松针里零星杂着几堆从树梢之间的缝隙中穿下来的白雪。这时候周围很安静，F只听得见自己踩疼松针的声音，突然一阵风，树顶的积雪砸到地上，声音也是冷的。f翻过林间的一个土坳，突然觉得前面一棵老松树下面隐隐有一簇红色，猛的吓得F心里发毛。近一些，看见是一床被子，F觉得里面裹着一个死婴，这种情况有人遇见过。F觉得心里害怕的东西，不看个明白会更害怕，于是壮着胆翻开被子。确实是一个婴孩，赤条条地裹在被子里，没有死，睡熟了。F觉得把孩子放下的人还没走远，大概躲在哪里眼巴巴地望着孩子。抱回去吧，苦命的孩子。

是个男孩，F与妻M商量要不要收养，他们已经有一个七岁大的女儿，他们很希望有一个儿子。

f和派出所长黎母猪打过架，心里就只担心他不给办收养证，不给上户口。

f自己不好意思去找黎所长，让M去找。果然，收养证，没门，想开超生罚款单倒还在考虑范围内。

m提议f把孩子送去给山里的f的母亲养，说老人正好闲得发闷。

好吧，送去给奶奶。

奶奶喜欢得很，问f取个什么名没有。f一时想不到适合的字，笑着说：找不到名字改，改作葫芦瓢把崽。奶奶白了他一眼，他才说，松树下捡来的，叫他陈松。

好吧，叫陈松。于是他就开始叫作陈松，我们这里简称为C.

C的童年是和奶奶度过的，确切的说是他一生的第一个十年是和奶奶度过的。七岁以前，呆在山上，七岁以后从山上下到镇子里来上学。C没有户口，上学不能按正规的程序报名入校，他从一年级开始就是借读生。上学之前的时光是幸福的，温暖的，奶奶和C住在一栋木墙青瓦房里，这是解放前建的宅子，前面是一个大院，院中种有桃林，梨林，林边上是一丛牡丹花，几株棕树。春天奶奶抱着C，指着花，蝴蝶，蜜蜂，教给C认识，夏天带着C星夜在棕树下乘凉，看月亮，讲月亮的故事。但是C终究是要长大，要去上学。

C一直害怕别人问他，你爸爸是做什么的，你家里谁谁谁叫什么名字，进而害怕和大人们说话，进而害怕别人背地里议论自己，进而害怕自己走在路上别人有意无意地看着自己。总之，他觉得每天都很不情愿离开奶奶，一个人去上学。

不过，C终于是上到了四年级。

一个冬天的早晨，到了课间休息时，C照例静静听周围的同学打骂聊天，并不插一句话。座在C后排的Y照例一边口水横飞，一边吸着鼻涕，说到兴上便和旁的同学一起东倒西歪。C正好被他们逗得发笑，突然Y觉得喉咙里来了浓痰，便来了搞笑的灵感，他使劲咳一下，呸的一声把一口浓痰不偏不倚吐在C的脑门上，四周又一阵大笑，东倒西歪。C一时觉得不知所措，这时候想骂又找不到足以表达愤怒的语言，想打又不敢动手，他抓起Y的数学课本，往脑门上擦拭。Y立刻一顿拳头隔着书锤打过来。

于是C约了Y，下课去学校后面的坝子上单打。

于是放学后一队观看打架的人马簇拥着C和Y到了坝子上。

C一路思考到底要不要动手，他害怕被奶奶知道自己打架，打架必然是要被骂的。

但是，C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打了架，他抱住Y的身子，不知从何处来的力量，一使劲，把Y摔倒在地上，砰的一声，很响亮。C往Y的脸上补了一脚，然后转身就跑，没有回头，一口气跑到山腰。身旁不断有从后面飞来的石块掉落。

回到家，空无一人。

奶奶正好生病了，已经被送进地区中医院。

奶奶在那个冬天去世了。

他来不及担心如何承受Y的报复，又陷入了天崩地裂一般的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