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新民路轶事 《幺爷和桶的故事》
马家井是我家乡一个小而有名气的老井,它养育了一条街的人。它记录着一个个真实而渺小的故事。
我懂事起,就知道幺爷,一个挑水为生的老人。与幺奶相依为命。幺奶一双小脚,只在家里做饭,挑起家中大梁的是幺爷的肩膀和一担水桶。
据街坊说,幺爷在解放前就从四川来到环府路帮人挑水。幺奶是湖南人,怎么来环府路,没人知道,反正孤身一人,经街坊辍合,就住到了一起。以后无子。可能是幺爷的问题,但两老很投缘,幺爷总是捧着幺奶,幺奶也很知足了。
就这样过到了解放。解放了,可幺奶的小脚这辈子是解不开了。不过,幺奶出身贫穷,为人好,街道上喊去和,倒还是混了一个人民代表,成天还忙不赢。幺爷还是挑水。幺爷只有挑水。心里也很满足:大小也是领导家属,挑嘛。
幺爷挑水人缘也很好,挑过****局长家,挑过酒厂厂长家。街坊邻里谁喊挑他都挑,但要包月,不挑另担。幺爷挑水,几十年没打空过。也没有离开过环府路和马家井。幺爷用他的扁担和水桶,挑过了抗美援朝、三反五反、反右斗争,挑过了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挑到了文化大革命。幺爷没挣下余钱剩米,倒是挑出了小酒瘾,每天小二两。这是酒厂厂长家照顾的。
那年代,买什么都要票,厂长那歪歪扭扭的名一签,就可到酒厂打5斤白酒,差一点就够幺爷一个月的酒粮了。于是,在幺爷的腰窝里,多了一件行头,二两装的CC瓶。自有了CC瓶,幺爷有了扬眉吐气的神态。马家井七十九蹬石梯,过去幺爷一口气就
可以挑到顶,自有了CC瓶,幺爷就把石梯中段稍微宽一点的地方当作驿站,水桶一放,扁担一横,坐下来,掏出CC瓶,扯开瓶盖,美美的吮上两口,仿佛吮的是蜜。满足了,一切都满足了。生活不就是这样简单吗?幺爷满足了一切。对待酒,幺爷显得很小气。见有人一来,马上别在腰窝里。“幺爷,您老藏的哪样?”“幺们,妈的奶奶。”
那场大革命开始了。一夜间,环府路的几个领导都成了走资派,被纠斗了。幺爷的酒粮断了。从此,幺爷没有了扬眉吐气的感觉。就连给厂长家挑水也不敢挑清晨的进财水,改在晚上挑了。幺爷没文化,看不懂大字报,硬是给弄懵了。“郎个搞的,妈妈的”!幺爷学会了骂人。幺爷只知道,叫“权”的都有人夺,就幺爷的扁担权没有人夺。也没有人约他去戴红袖套,扛梭标。“妈妈的!”还挑水。环府路的人都在大革命,还需要幺爷挑水吃。
已经到了大革命后期,幺爷虽然随着走资派的上台,腰窝里又别上了CC瓶,但他一直快乐不起来。幺奶的代表已随大革命去了,在家帮人家带小孩,幺爷也没了往日那“领导家属”的神气。随着年龄的增大,脚手僵硬了,肩膀也不太硬朗了,再是多吮几口“妈的奶奶”也不太管用。也挑不了那么多人家了,自然经济开始吃紧。CC瓶里的酒还得匀着吮。不知咋的,再也没有吮“妈的奶奶”那种感觉了。
幺爷在被环府路的人慢慢的遗忘。
有一天,环府路的人家水缸边安了一根管子,清亮的泉水汨汨的流进了水缸,幺爷失业了。水桶被搁在了门背后,水桶边上开始长出了青苔。
幺爷病到了,再没有爬起来。他躺在床上,百思不得其解。“我又没有得罪哪一个,为哪样没人找我挑水呢?马家井的水又不是不好吃,哼!忘恩负义。虽然我'妈的奶奶'没给别人吮过,可我也没有白吃哪家一顿饭。妈妈的,欺人!”幺爷开始骂人了,但这是最后一次骂人。
幺爷走了,抛下幺奶走了,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不知是否还去挑水。要是还去挑水,他老人家大意了,水桶和扁担还没有带去,用什么挑?
马家井荒凉了,再没有一个带着“妈的奶奶”的老人的身影,只留下那七十九蹬石梯上那草鞋磨光的石头似乎想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