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弗朗索瓦·贝纳丰 博士：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

张结海 博士：中国上海社会科学院

贝纳丰（以下简称贝）：上次从中国回来，有一天我在回想哪些东西法国有而中国没有，我突然发现残疾人就是其中之一。我在中国的一个月左右时间里，我只遇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残疾人士，没有盲人、没有聋哑人、甚至没有拄拐杖的人。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你不会告诉我你们中国没有残疾人吧？我刚看到了一份统计资料，它介绍说在中国，光盲人就有五百万，而且还在以每年四十万的速度增加。其他类型的残疾人数量我估计也差不多，这个群体应该非常大，我怎么会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只遇到过一个？难道他们都躲起来了吗？

张结海（以下简称张）：我不知道。

贝：你不知道？！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张：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的意思。因为我和你一样，也很少遇到他们，因此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贝：你也很少遇到他们？难道他们一直不上街、不出来买东西、不到饭店吃饭、不坐汽车地铁、不到公园呼吸新鲜空气、不上班、不工作？最主要的是，难道他们只需要喝喝西北风？他们靠什么生活？

张：残疾人不是我研究的课题，我平时也没有注意过这个问题，所以我无法回答，很惭愧。当然，我理解你的惊讶，我注意到在法国到处都有残疾人的身影，在大街、餐馆、商店、公交车、图书馆…...，他们好像和正常人一样生活。

贝：最重要的是，他们在工作。

张：他们还能工作，那会是什么样的工作？是不是只是一些简单的工作？或者在专门的福利工厂？

贝：什么工作都有。比如，我们系里就有好几位轮椅人教授。哦，对了，我们这里有一个庞大的计算机网络系统，他们的负责人就是一个盲人。

张：一个盲人负责计算机系统？你没有搞错吧？他怎么工作？

贝：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的计算机系统一直很好，几乎从来没有出现过问题。我有一个朋友，他自己开了一个公司，上个月他刚刚面试过一个位聋哑人，他还告诉我他准备学一些哑语以便今后可以更好地和她沟通，不过后来那个聋哑人没有看上我朋友的公司，最终没有来。

张：对了，在英国、美国，甚至中国的台湾地区的许多地方我都遇到过在工作的残疾人。不过我还是很好奇，像你才提到的那位负责计算机网络的人，他怎样工作，他一定需要特殊的设备吧？

贝：他肯定有特殊的设备。

张：那么，这些特殊的设备谁去买的呢？他自己出钱买的还是雇用他的单位？

贝：都不是，是法国政府出钱。法国政府有一个专门的部门来处理相关事务，你只要告诉他们是什么部位残疾的残疾人来工作、他的工作性质是什么，这个部门就会派人送来残疾人工作需要的所有设备。全是免费的。

法国政府还有专门的规定，所有雇员超过20人的单位，必须雇用6%以上的残疾人，否则就要处以罚款。每少一个人第一年罚款5000欧元（1欧元约等于10元人民币），第二年增加到5000到15000欧元。另外，在教育、就业培训方面，对残疾人也有相应的规定及优惠政策。残疾人和正常人一样可以上大学。我记得我念大学的时候，有一次口试，排在我前面的就是一个聋哑人，他口试就可以比别人多一倍的时间。像盲人，考试的时候学校必须找人来给他们念考题。

张：中国的大学不但残疾人难进，我想起以前我听说的一个故事：中国的某所大学因为一个女同学长得太难看而拒绝她入学。

贝：这样的事情要发生在法国的话，那个女孩肯定到法院里告校方。

张：她会赢吗？

贝：赢是肯定的。说不定校方还要支付巨额赔偿。

张：会要赔多少钱？

贝：我不知道，因为在法国这样的事情绝对不会发生的，根本就没有人敢这么做。

张：除了工作单位的那些特别要求之外，要想让残疾人顺利出行，公共场合也一定需要配备特殊设施吧？

贝：我可能无法一下子说全，所以我举一些常见的例子。比如，所有的公交车都有专门区间可以停放残疾人的轮椅。为了便于他们上下车，公交车在设计时专门设计成车体可以倾斜，司机只要揿一个键，车子就会向右倾斜，便于轮椅上下车。红绿灯上装有发音装置，这样盲人就可以知道什么时候是绿灯了。还有专门供腿部残疾的人开的车子，把油门和sha车改为手控。所有的停车场规定必须将2%以上的车位留给残疾人。那些车位即使是空的，其他人也不能占用，否则罚款135欧元，如果警察正在你车上贴罚单时你及时赶到，那也就是135欧元。否则，你的车就会被拖走，停放在一个专门的停车场，拖车费和那里的停车费至少还需要135欧元。

张：说到这里，我想起了一件事。我住的那栋法国公寓电梯的1楼，也就是你们的0楼，有两个键，一个标＋0，一个标－0。我一开始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底楼需要两个键，之前我一直揿＋0。后来有一天我专门试了一下－0，这才发现这个电梯是前后两个门都可以开的，而从－0那个门出去就不需要经过楼梯了，可见那个键是专门给残疾人设计的。当然，电梯里每一个键上都有盲文。

此主题相关图片如下：

法国的有盲文、两个一楼的“非特殊”电梯

贝：还有，地铁的出入口有专门的轮椅通道，上下有升降电梯。我注意到上海的地铁里倒是也有升降电梯，但好像从来没有开过。

张：对，你观察得很仔细。这个问题在中国变成了一个恶性循环，无障碍设施不健全，影响残疾人的出行；反过来残疾人出行少，这些无障碍设施即使有也慢慢地变成了一种摆设。我就注意到上海一个地铁的升降电梯门口贴了一个通告：“需要使用此电梯的人请与工作人员联系”。你看，这个电梯本来是方便行人的，但却认为地设置使用障碍。

这方面，你们法国确实考虑得是挺仔细的。有些中国人也许会问，法国政府怎么会这么愚蠢，会把这么多的钱花在残疾人身上？

贝：这怎么能叫愚蠢呢？这么做首先是为了公平，为了创造一个公平的社会，这也是写进法国的宪法里面的。当然公平不是平均主义，公平的核心是为所有社会成员提供平等的机会。其次，请注意，对于大部分残疾人而言，他们只是身体残疾，并不表明他们的能力残疾。著名科学家霍金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他身体残疾成那样子，可是他依然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最伟大的科学家之一。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在杭州湖滨公园里遇到的那个坐轮椅的人吗？也就是那个我在中国遇到的唯一的残疾人？

张：当然记得。

贝：他的英语就非常好，实际上，他的英语要比绝大多数法国人出色得多。

张：可见中国的残疾人也不比你们法国的残疾人笨。

贝：所以，如果给他们机会他们可以同样可以干得很出色。

张：但是不管怎么说，客观上花在残疾人身上的钱就要比正常多，这公平吗？

贝：公平不是指相同的钱，而是指相同的机会。如果有些人得到相同的机会需要更多的钱，那就应该多花。

张：但是钱的数量是一定的。比如，100块钱，你是全部拿去搞经济建设，还是拿99块进行投入，1块花在残疾人身上。100块和99块的效果是不一样的。在中国，由于文化、历史等多种原因，中国人普遍认为为了国家的长远利益暂时牺牲部分人的眼前利益是可以接受的。比如，在中国有一个广为认可的口号是“落后就要挨打”，如果你的经济力量、综合国力、军事力量得不到提高，你就会被别人欺负。因此，在一定程度上牺牲残疾人的利益，只要有助于整个国家的经济发展，大家、甚至包括残疾人在内是会理解的。这一点和中国曾经遭受过其他国家的侵略的历史有关，你大概不容易理解。

贝：我怎么不能理解？我们法国曾经也被别的国家侵略过。但是绝对不会有人说，那是因为我们给残疾人买了特殊的设备而导致国力衰落的。同样地，你们中国被日本侵略，难道是因为那时的中国政府花了很多的钱在残疾人身上的缘故吗？实际上，这个钱可以算出来的，并不多。

张：那倒也是。估计和我们每年公款吃喝的数字相比，一定是个非常非常小的数目。

贝：其次，公平社会应该是任何社会追求的最高目标，它比任何东西都重要。你不能说我为了GDP就放弃公平社会，经济发展的目标是什么？难道不是为了让人民生活更美好？再说你又不能把钱直接放进嘴里吃。反过来，公平社会也会促进经济发展。还说残疾人的例子，从统计上看，相当一部分残疾人的智力要比健全人能力强，为什么不让他们也为你们中国的经济建设出一份力呢？

张：说到这里，我倒是想起了一个特例，那就是体育，中国人愿意花钱给残疾人参加体育比赛。

贝：那倒也很好，可以帮助残疾人锻炼身体。你有没有看到，昨天我们市政厅门前、市中心广场专门提供给残疾人锻炼，有轮椅网球、轮椅乒乓球等等。

张：是比赛吗？

贝：不是比赛，就是给他们玩玩。

此主题相关图片如下：

法国的残疾人在市政广场上玩，这在中国是不可想象的

张：让他们在市中心广场玩？！这好比上海市专门在人民广场放上乒乓球桌、划上网球场地、拉上网让全市的残疾人来玩玩。在中国绝对不可想象。

这和中国不一样了。中国是让他们参加运动会，比如特奥会，拿金牌。如果是仅仅锻炼身体不参加比赛，中国政府就没有兴趣了。

贝：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你们中国人、中国政府喜欢的是比赛、以及在比赛中拿第一名。那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社会公平不公平也有一个全世界的排名，也是一个比赛，你们为什么不到那里去争第一？

张：也许是因为中国政府还不知道有这样一个比赛吧。我倒是很喜欢这样的比赛，也希望中国尽快在这项比赛中取得好名次。

贝：我听说中国正在开始一项建设和谐社会的运动。我还不太清楚和谐社会的到底是什么的社会。但是，我想，公平社会如果不是和谐社会的开始，也应该是和谐社会的目标，因为一个不公平的社会是很难做到真正和谐的。

参加人就业满难，现在不残疾的人就业都成问题何况有残疾的呢？

如何害苦你的？

从观念上建议你转变一下：就业不是优先考虑身体健全的人，而是公平考虑，你觉得就业难，则残疾人也会觉得难，但是你有机会，残疾人也应该有机会。

现在在中国这种表现形式是：虽然觉得难，但是身体健全的人最起码是有机会的，而残疾人，则完全没有机会，更不要说他们会有机会同你分享“就业难”的感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