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民族的生态智慧往往会隐藏在一些毫不起眼的现象之下,一个田野工作者,如果没有相关的知识积累,往往会浑然不觉,与这样的一些民间生态智慧失之交臂。笔者2003年在贵州大方县红丰村的一次调查中就差点犯了类似的错误。 在地方政府有关红丰村的各种报表中除强调红丰村的贫困和落后外,有关红丰村的经济生活主种作物、重要畜种、劳动力输出等项目几乎与该乡其他民族村寨没有差异,似乎仡佬族的生计方式已经完全等同于其他民族了。到底他们的生活中还有没有自己的特征呢?调查的初期阶段,因为当地彝族的人口比较多,我一度以为他们已经完全彻底地“汉化”或者“彝化”了。 经过一个多月的访谈、田间踏勘和考察,在前来视察的老师的提醒下,我们才注意到一些不同于其它地方的土地资源利用事实,首先,他们的耕地上实施的是高密度、多品种的混合种植,该村的几乎每一片耕地都不象汉族村寨一样仅种植一种或几种作物,而是在一片耕地上种植或管护利用数十种农作物和野生植物,在一片土地上除种玉米和洋芋外,往往还同时种植了向日葵和几种豆科植物,如金豆、大豆、四季豆等;还有几种葫芦科植物,如南瓜、砍皮瓜、大瓜、黄瓜、毛冬瓜;茄科蔬菜,如辣椒和茄子;其次,更让人惊讶的是,几乎每一块地中都零星长有高大的漆树,这样的情况在当地汉族农田中是很少见的现象。最后,在作物的缝隙中还长着各种鲜嫩的杂草,很明显,当地仡佬族的中耕作业并不象汉族那样需要对田中的杂草实施斩草除根,一经打听才知道,当地的仡佬族农民常常需要在土中割草以作牲畜饲料。此外,在耕地的边角还长有各种食用香料:大茴香、小茴香、随手香、薄荷、花椒、山萘,此外还有析取纤维用的各种麻类:园麻和火麻,作染料用的蓝靛草等,总之,几乎每一个地块都是天然加人工构造起来的植物园,其间的植物每一种都有它的应用价值,人们可随时获取使用,当地仡佬族也小片种植辣椒、毛稗、魔芋等作物,但这些零星地块无一不是掩映在周边天然长成的乔木林、竹林、灌木林中。周边的天然植物群落还隐含着更其丰富的可利用植物物种,可供作蔬菜和建材使用的椿树和竹子,可析取粗纤维的构树以及各种提供干鲜果品的果树和可作燃料的杂木和作饲料用的各种阔叶树等等。 典型的固定农耕会孕育出含混的“杂草”观念,在这样的观念影响下,农田中长出的一切植物,只要不是主种农作物,都会被视为杂草加以斩草除根。在当地的仡佬族观念中,却没有杂草的观念,在他们的固定农田中有规律生长出的一株株漆树就是最好的说明。笔者询问他们为何种漆树,会不会遮蔽了阳光,影响了产量。他们却说,漆树不是我们种的,是我们“护”下来的。好一个“护”字!笔者正是从这句话受到了启发,发现了蕴涵其间的仡佬族生态理念。每株漆树租给别人割漆,隔年割一次,可有5~10元的收入。当然,他们决不会护有成片的漆树林,这是因为漆树不能当饭吃,出租漆树收入多少取决于别人,多了会不值钱,而且会影响粮食产量。而在土地里适当地种上一两株漆树,掉下来的漆树叶可以充作土地的天然肥料。原来他们是希望自己的农田像大自然一样,各种作物均衡生长,然后再均衡地加以利用。简单地说就是“大地生万物,扶持为我用”。 所谓“护持”,其真实的含义十分复杂。首先,它不是人为种植的,田中的漆树和各种供作饲料的杂草都是天然长出,他们所说的“护”,仅是在天然长出的基础上不加清除,让它生长一段时间,达到可利用时加以收获而已。深入调查后发现,不仅漆树是“护”出来的,田间零星长出的瓜豆蔬菜,他们也要“护”,耕地边角长出的香料、果树、建材用乔木都是“护”出来的。“护”的办法也有多种,有的是就地护持,有的是从荒野中将天然长出的苗木移植到合适地点再加以维护。可以说,通过他们的护持而获得效益的生物物种极多,维护生物的多样性并存在这儿不成问题。他们护持下来的植被与天然植被的差异仅在于按照利用价值的均衡需要加以了人为的“条理化”而选# 护持的范围不仅局限于农田,还兼及牧场和其他民族观念中的荒野。对“荒野”一词的含义需要强调,在刀耕火种民族中不存在严格意义上的荒野概念,农耕民族观念中的荒野对刀耕火种民族而言,相当于休耕地,待耕地或者是神灵的栖息所。对红丰村的仡佬族而言,也是如此。他们生息活动范围所及的各种植被都被赋予了等次有别的利用价值而加以方式与内容各不相同的护持。坡地上长出的茅草在周边地区的汉族农民看来全是废物,但他们却会护持三五年后,割下来作盖房顶的建材。茅草收割后是继续护茅草还是垦作农田或者用作牧场,这要视盖房顶建材的稀缺程度而定。残存的零星牧场也有它的护持规范,目前这些零星牧场由于范围过于狭窄,仅能满足夏季溜放牛马之用,各家户每天在牧场上溜放牛马的时间十分短暂,而且各家户在使用时间上相互交错。一旦秋收后农田开放,这些零星牧场就全面停止使用,待其自然恢复。从草地、牧场、森林、水源到住房,无一不蕴涵了护持的生态观。 对于各种在农耕民族看来有益甚至有害的动物,他们也精心加以护持以利于使用。在许多农户家大门前的屋檐下,都紧贴檐底设置有二三个五寸见方的方形篾网兜。目的是诱导家燕前来筑巢,他们将筑巢的家燕视为自己的伙伴,谆谆告诫小孩不能伤害它们,这样去诱导家燕筑巢,还隐含着周详的护持理念。因为这样作会使燕窝紧贴有坡面的屋檐底,务必使家猫和蛇、老鼠都无法伤害家燕。有趣的是,他们还将燕窝正下方的堂前门廊直接称为“燕窝”,燕子与人同在一个屋檐下,家燕也由此而获得了准家庭成员的待遇。他们并不喜欢老鼠,但却从不使用灭鼠药,而是家家养猫,仅止于控制老鼠的数量,同时,他们还有意识的将一些玉米秆堆放储存在玉米地里,使家中的老鼠不至于成灾。与家燕和家猪相比,各种野蜂所受的护持待遇就逊色多了,仡佬族住房的院落中,常常挂有各种野蜂蜂巢,这些野蜂并非在庭院中自然筑巢,而是仡佬族农民在野蜂开始筑巢的季节从野外移植到庭院中来的。野蜂筑巢成群后,仡佬族农民仅止于不随意侵扰它们,并不另加以特别的关照,直到需要食用蜂蛹时才用烟熏的办法驱散成熟的野蜂,摘下一部分巢叶从中掏出蜂蛹供作美味佳肴。 目前,村寨周围的山林是他们的采集场所,日常所需的建材、蔬菜、药材、饲料,都要向山林索取,粗略的估算,可供他们采集的对象多达百种以上。其中作蔬菜蛹的作物主要是各种蕨类嫩芽,各种真菌以及竹笋和某些乔木的嫩芽;作饲料用的包括好几种桑科植物的浆果和斗壳科植物的坚果,还有好几种乔木的落叶;作药材用的植物更多,采下的药材除自用外还拿到市场上去出售;作建材用的乔木除松树、杉树外,桦树、杨树的使用量也很大,事实上,他们周围的山林对他们来说是一个百宝园,日常生活所需可以随时到其中索取。 对山林的护持也有不成文的规范,不管是采蘑菇、竹笋,还是野果,各家户的采集者都不允许从同样的路径按同样的路线活动,而是要分头进行,目的是防范山林中某一区段的采摘过度,采集的对象也得看季节,必需在生产旺盛时才开始采摘,以保持这些采摘对象能够连年均衡产出,砍伐乔木作建材并不是个人的私事,需要得到村社的认可,而且这种砍伐都是村社中很多家户用换工的方式联合进行,护林防火防盗,村民人人有责。总之,整个山林同样置于他们的护持之下。有趣的是,对砍伐乔木留下的树根也像维护庄稼那样去护持,目的是使这些树根萌发出新的树芽来,任其生长一两年后,砍去生长不旺盛的树苗,留下旺盛的一两株,这样就可以在不挖坑的情况下也能自然长成大树,在他们周围的山林中,残留树根长出的幼树比比皆是。 “护持”是当地仡佬族最具代表性的生态观念,而且已经渗透到了他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在这一理念的引导下,农田、山林、草场、院落中长出的一切动物和植物都尽可能让它们保持天然的生长状况,人类仅是根据利用的目的不同而加以内容有别的管护。于是,管护下的各种动植物与自然状态下长出的动植物其生息状况差别甚微,两者相互渗透,相互转换,却能够同时保有物种的多样性,又顾及到了人类利用其它物种生存的需要,是值得详细研究和探讨的生态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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